洛悠然瞧着躲在烟儿身后的萧朔有些反应不过来，这孩子与她进宫那日撞见的完全不同，样貌因肖似烟儿生的极好，瞳仁似点墨，正怯生生地看着自己。
“储孙？可我那日——”
洛悠然有太多问题想问，烟儿当初明明是被内宦买进了宫，如今不仅摇身一变成了太子嫔，居然还成了当今储孙的生母。
烟儿打断她：“那日你见的是萧旭，他是太子和太子妃所出，储孙之位本该是他的，可不料天生残缺，是个痴儿。”
烟儿没有继续往下说，洛悠然却已明白了一切，同仁帝有命在先，不许太子纳侧妃，可人算不如天算，谁能料想储孙生来是个痴儿，此乃皇室密辛不能为世人所知，可他又法解释为何迟迟没有储孙，时间久了只怕太子又要落人口舌。
可洛悠然有一事不解，即使不能纳侧妃，太子和太子妃为何不选择再要一个孩子？
玄鸦正背对他们，透过门缝望风，听了洛悠然的疑惑解释道：“萧氏与邵氏联姻多年，几代都连着血缘，坊间传闻，血缘亲近的二人所生的孩子大概率是痴儿。况且几年前太子妃怀有身孕时，皇帝大赦天下，秉笔太监站在城门楼子上亲自宣的旨，世人皆知储孙该是什么年岁，再要一个？那也太蠢了。”
“……”
洛悠然怀疑自己好像被指桑骂槐了，但是她找不出根据，只好不理玄鸦，转而问烟儿道：“那你又是怎么回事？”
萧朔与萧旭看着年纪一般大，左右差不过几个月，要么眼前的储孙并非萧家人，要么……就只能是太子偷着抗旨不尊。
烟儿明白洛悠然在问什么，只说：“他确实是太子亲生。”
洛悠然略有讶异：“你与太子早就相识？什么时候？”
“我被赎走时，就已经有了三个月身孕。”
算算时间，距离皇帝大赦天下时不过才差了一月。
“这么说，你之前被郭公公赎走是……？”
“太子怕皇帝发现，一开始只好将我安置在郭公公那里。”
是了，太子抗旨在外面偷着养的女人，放在哪儿能比放在宦官那里更叫人安心呢？洛悠然这才觉得一切都说得通了。
萧氏虽然世代与邵氏联姻，但直到同仁帝之前，除了完成固定任务外，皇帝还是可以娶一两个自己心爱的妃子的。与定好的婚配对象两情相悦的几率太小，为了挑选更合适的后继者，后宫莺燕纷飞也是常态，可这一切都被同仁帝否定，他一心只有朝政便以此约束自己，却没想到没能约束住太子萧弘。
萧弘自幼便被过于严格的教养，他不被允许与萧勤接触，所谓的玩伴只有内宦和宫女，他们对自己总是敬畏，萧弘觉得他们无趣，也不明白同仁帝为什么不让他找萧勤一道玩儿。
萧弘年纪尚小些的时候，还会偷着找萧勤，可是每次被发现，不仅自己要罚跪，连萧勤都要跟着被禁足，那是他幼小的心灵第一次觉得愧疚，直到严睦方的出现。
彼时还是个天真孩童的太子，抱着新得的宝贝玩意儿想去送给萧勤，毕竟萧勤是因为自己才被禁了足，禁足的滋味儿他太知道了，无聊透了。可是当他兴致冲冲跑到太后寝殿时却发现，萧勤正和一个面生的男童斗蛐蛐儿，他这才知道萧勤即使不出殿门，也能找到玩伴，可是他没有。
萧弘抱着怀里的东西，是番邦送来的琉璃老虎摆件儿，放在衣襟里硌人，他一瞬间觉得自己什么都有，却又什么都没有。
他情绪低落地回了东宫，正碰上前来探望他的同仁帝，一个不算亲近的父亲。
“弘儿。”
“父皇……”
同仁帝朝他伸手，他便将怀里的玩意儿递了出去。
同仁帝把玩着问：“你很喜欢？”
萧弘心里发怵，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确实很喜欢，但他总觉得自己不该说喜欢，于是只说：“回父皇，也没那么喜欢。”
“嗯，”同仁帝点了头，又说，“那便是喜欢了。”说罢抬手将琉璃虎摔落在地，一旁的宫女太监刷地跟着跪了一地。
萧弘被吓得一颤，但还是强忍着握紧拳头直立着，他知道父皇不喜欢软弱无能的家伙，也知道这里跪着的东宫奴才可能明日就再也见不到了。
“连一个太子都伺候不好，如此这东宫便也不需要这许多人了。”
有年纪小的宫女忍不住已经啜泣出声，她才进宫不久，竟只因为没能看住太子，就要命丧黄泉。
侍卫将跪在地上的人拉扯拖走，萧弘依旧不敢动，甚至不敢哭出声。
“你要记得，今日让你失去心爱之物的不是朕，而是你的怯懦软弱，你将心爱之物拱手相让，萧勤却会拿它与另外的人分享。”同仁帝矮身捻起一颗碎琉璃，他蹲在满脸湿润的太子面前沉声说，“朕再问你，抢走你心爱之物的是谁？”
萧弘有些木木然，他嘴巴一张一合道：“是勤儿……还有、还有……”
“严氏独子，严睦方，可记清了？”
自打那以后，萧弘便不再亲近萧勤，可他又不得不时刻盯着萧勤的一举一动。说起来烟儿这事儿还要怪萧勤，东宫眼线见天儿地盯着萧勤，十回来报有九次都在那个柳燕楼和头牌厮混。
萧弘遇见烟儿属实是因为他的一时兴起，以同仁帝对他的要求，他本不该流连于柳燕楼这般地界儿，也就是在这第九次，萧弘突然想亲自去见见这位名贯都城的花魁。
他乔装成普通的纨绔，花了最多的金锭子，终于有幸能一睹芳容。烟儿无疑是美的，可美人无数，他已经见过太多了。他只是好奇萧勤到底来干嘛，难不成就为了喝酒寻欢作乐那档子事儿？
萧弘坐在桌前只顾饮酒，烟儿在他两步远处抚琴，她琴技了得，在丹砂手下吃了很多苦，流了很多泪，才终于等到了今天。她认得萧弘，为这天准备了很久，可没想到这日来得这样快，按照木肖的意思，她必须找机会杀了太子。
屋内静默，只余琴音缭绕，萧弘不说话，因着他兴致缺缺，发现这花魁除了会弹琴长得美也没什么过人之处，烟儿不说话，是因为她还在苦思一个杀人的绝佳计划，可一曲终了也没想出来，于是连琴音都没了。
萧弘在这时突然开口问：“萧勤来时，你们都做些什么？”
他本是微服出行，却直呼王爷姓名，烟儿拿不准他什么意思，只说：“聊天，喝酒。”
“聊天？”萧弘嗤笑一声，像是不信，又问，“都聊什么？”
“聊王爷爱而不得的心上人。”
“哦，”萧弘像是恍然大悟，“如此便说得通了，邵茹烟？”
“是。”
“蠢货，竟然会因为一个名字三番五次地来这儿浪费时间。”
烟儿不作声，只是又抚了另一曲，曲毕待她抬头才发现不知何时萧弘已走到了近前，烟儿受惊起身，凳子都被碰倒，萧弘扯了人手腕，她这才将将站稳。
烟儿想收回手腕，可萧弘却不放，她后背已然出了冷汗，怕袖口中藏着的毒针被发现，那上面的毒药是白术师兄才调制好的剧毒。方才她受惊起身抬手并非站不稳，而是她本就对萧弘心存杀意，又堤防着太子的随行侍卫，条件反射下竟想直接放出毒针。
萧弘不知是真被蒙在鼓里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以烟儿了解到的信息，萧弘为人机敏，又生性多疑，不可能不对自己起疑。
可萧弘却不知为何一直低着头，半晌才似自言自语道：“邵氏有什么好？”
烟儿那时也摸不准他是为萧勤不值还是单纯不喜邵氏。
萧弘将烟儿的手翻过来手心朝上，另一手在她指尖处抚了抚，她指尖处都是茧子，触上去并没有什么感觉，但烟儿却觉得痒，想要瑟缩收回，可下一刻萧弘就摸上了她小臂上绑着的暗器匣。
“你知我母亲生前最爱的曲子，今日特地弹给我听。”烟儿的袖子被撸起，她浑身僵硬，任由萧弘将暗器匣卸下。
“是。”
“就因为气我说了来这儿是浪费时间就暴露自己？你到底是想杀我，还是想我杀你？”
“……”
烟儿抿了唇，她的小心思被萧弘说中，烟花之地本就是用来挥霍时间的，浪费时间，萧弘当然可以这么说，萧勤又何尝不是来消磨时间的呢？她因着练琴学舞流血生茧，就只是为了让别人来她这处浪费时间。
可她今日不知为何听不得萧弘说，大抵是因为在她心里，萧弘早晚是要死在自己手上的，他堂堂太子尚且都是瓮中鳖，又有什么资格瞧不起自己。
“殿下要杀便杀吧，我命如草芥，也确实不值当殿下浪费时间。”
萧弘这才抬头看人，这是他进门之后真正意义上打量烟儿，他还握着人手腕没放，问：“你还会别的什么？”
烟儿有些莫名其妙，只说：“跳舞。”
“要练多久才会这样名满都城？”
“从五岁起便日日练习。”
“好，”萧弘将人放了，转头朝门边走，只留下句，“下次来看你跳舞。”
转天烟儿便收到了一罐药膏和一纸书信，丹砂识得，这是宫里专供妃嫔的东西，去疤润肤。
丹砂将东西交给烟儿：“你自己省得轻重，我只当不知此事，别惹少主不高兴。”
“烟儿知道。”
她将收到的药膏和书信放在柜子深处，没用也没看，只是当下次萧弘真的如约来看她跳舞时，又将那药膏翻了出来，抓着她的脚踝，亲手为她上了药。
除了洛悠然，便只有萧弘为她上过药。
烟儿瞧着洛悠然一脸担心的样子，脸上带了笑说：“姑娘，朔儿是我的儿子，就拜托你了。现下乃多事之秋，他跟着我在宫里到底不安全，崔大人说严大人能护他周全，我虽然不信严大人，但我信姑娘，”她说着眼里已经带了泪，将萧朔推到洛悠然怀里，“姑娘，多谢。”
萧朔始终乖乖的，这时却突然出声道：“娘亲，哥哥怎么办？”
烟儿摸了摸小说的头温柔道：“朔儿放心，娘亲过几日就带着哥哥去接你。”
“娘亲说话算话？”
“算的。”
“行了别磨磨唧唧，再久药效就要过了，”玄鸦低声催促着，“如果少主知道我帮着你们干这事儿非剐了我不可，你带着这小子跟着我走，到时崔行庭会接应你。”
路上洛悠然还是忍不住发问：“你为什么帮烟儿？”
玄鸦头也不回，嘲道：“少说话多做事，不该知道的别瞎问。”
二人专挑杳无人烟小路走，转过第三个月门时，前方突然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洛悠然心惊胆战，玄鸦一把捂住萧朔的嘴，低声道：“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