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龙司再度看来,谢笙已然面色如常。
“嗯……”龙司凑近了一步,目光如炭火般烫人,像是能拷打人说出真话。他身上有股极其浓重的木香,像是要把什么掩盖住似的。
谢笙后退一步。
“这,”谢尚书眼神在两人中徘徊,犹豫地开口阻拦道,“大人,我家二女儿胆怯,她可是哪里得罪您了?”
“胆怯?”龙司“噗嗤”笑了声,散漫地道,“我只是觉得和这二小姐,倒像是见过的。”
谢笙低头规规矩矩道:“笙儿一直病卧床榻,不曾出府。”
龙司转了转玉扳指,低低笑道:“是么,可你却和我认识的某个人像,又不像,这缘分可真是妙啊。”
谢笙胸口玉佩微微发热,挡住了龙司眼中的金光试探。
龙司一双柳叶般细长的眼眯了眯,恢复了淡漠和懒怠,摆手道:“……罢了,二小姐别见怪,我为人热情惯了。”
他这话出来,就是他的下属也不敢相信。
谢笙却抬眼,盯着他离去的背影。
谢笙,不,徐笙笙曾为皇后,这司龙使和她颇有渊源。
那时龙司还不是司龙使,只是个天司监的末等司使,曾卷入后宫纷争,被发配到慎刑司。在他等死的日子里,是徐笙笙作为中宫主持大局,查明真相,还这些被冤枉的宫人一个清白。
呵,当年誓死效忠她的司龙使,却在她被一刀刺死的那一日:割其耳,使其聋;挖其目,使其盲;拔其舌,使其有苦不能言;镇压五山于其身,使其永世不能超生!
龙司。龙司!
瞧他,一身华服出自宫中织造局,金龙流云纹在光下仿若真能流动,是银丝掺金丝,由最好的绣娘们一针一线绣在蜀锦上,手指上的玉扳指镶着拇指大的血玛瑙。
该说他当年背弃旧主的决定十分英明,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么?
徐笙笙掩去眼中深色。
不,她该庆幸,来发放赏赐的是龙司,而她为龙司的旧主,深知龙司的秉性,这才拿捏了他,得到了请柬。
手中请柬份量轻,可她却止不住有些手抖——皇宫,她要回来了。
就让她瞧瞧看,她死后,这对狗男女会翻出什么风浪。
设宴庆贺徐婉儿怀孕?
苟且得来的孩子,竟还敢昭告天下!
徐笙笙胸口的坠子隐隐发热,提示她不能再释放戾气,她勉强稳住心气,抬眼,只见所有人都盯着她,那目光中的算计令她发笑。
“谢笙!你过来跪下!”
龙司走后,谢夫人立刻冲谢笙发难。
徐笙笙心口一抖,她毫不畏惧谢夫人,可她身体里的谢笙却从骨子里服从、畏惧自己的嫡母,竟蠢蠢欲动,想要夺回身体主动权,跪在谢夫人面前谢罪、求饶。
可惜谢笙原身实在力弱,便是魂魄也没什么力量,压根争不过徐笙笙。
是了,她现在是谢笙。
谢笙不卑不亢,徐徐道:“母亲,在我跪之前,想问您一句,您可知婉贵妃是庶出?”
谢夫人一愣,霎时脊背后冒出一层冷汗。
“这,这——”她看向夫君,又看向大女儿,见两人面色严肃,终是明白刚刚是个什么样的险境。
她和珠儿竟敢拿庶女在龙司面前说事,这不是影射婉贵妃吗?!
谢夫人吓得腿软,倒在主座上。
谢珠更是吓得不敢抽泣了,只惶惶地说着:“这,我,我不是有意的……”
“珠儿,你要谨言慎行,”谢尚书见小女儿眼泪婆娑,只舍得说了一句,立刻转向谢笙,咳了一声,威严道,“不过谢笙,你也不该提嫡庶之事,你要是不提,珠儿也不会跟着你的话说下去,身为姐姐,你本该维护妹妹才是,你回去反思三日,不许出门。”
谢笙也不辩驳:“是。”
她递出手中请柬:“这宫宴一事,还请父亲定夺。”
见这请柬,谢尚书又想起龙司对谢笙的另眼相待,他又咳了咳,在谢夫人不敢置信的眼神中说道:“你便去吧。”
“是,”谢笙应下,又道,“只是女儿并无头面,若要去宫宴,怕是会殿前失仪。”
此话一出,在座之人皆是心虚。
“贵妃赏你的东西呢?”谢尚书心知肚明这其中的猫腻,但他不喜这些琐事,也无意帮谢笙争个公平,只糊弄道,“罢了,夫人,谢笙的事儿一向是你管,替她重新置办,别再出了纰漏,她今日这一身让龙司看了,倒是我们谢府真苛待庶出,宫宴时必不能再如此了!”
谢夫人连吃几个哑巴亏,但她和谢珠失言在先,只能闷闷地点头。
她偏头,极其冰冷地看向谢笙,目光似利剑。
谢笙却丝毫不惧,不像往常那样不敢对上谢夫人的眼睛,反而平静一笑:“那就谢过母亲,不过不必重新置办,请王妈将代管的那些赏赐还到有风小筑便是。”
王妈正躲在门口偷听,听到此,一个着急,摔进了门槛。
“二小姐,你空口无凭地污蔑人!”
她也不管疼,只哭天喊地地叫起冤来。
谢笙的声音在那喊叫声中依然十分清晰:“王妈何必如此,你只是帮忙代管,而不是偷了我的东西。”
“什么代管,奴婢从未拿过二小姐的东西!”王妈死不承认。
谢笙心底哂笑。
瞧这贪婪本性,如今还想昧下那赏赐不还,可见心中还觉得她是那个无依无靠、任人揉搓的懦弱庶出小姐吧。
谢笙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免得这腌臜婆子攀扯到她的裙摆,她沉静道:“若是不在王妈这处,那便不知在何处了。父亲,我去赴宴,贵妃娘娘见我未佩戴御赐的首饰,不知心中是否会觉得我们谢府眼高于顶,对娘娘乃至当今圣上的赏赐不屑一顾?”
谢尚书本来都抬脚要走,听到这么一句,又头疼起来,本就心中烦闷,见王妈那趴在地上还嘴硬的模样,他其实心中有数,更是气极了。
这蠢笨东西,鼠目寸光!
顺着谢笙的话说是代管,还回去不就得了!
他冷冷地扫了一眼谢夫人,眸中警告意味十足:你这当家主母怎么当的,任底下的蠢东西放纵至此!
谢夫人没想到会牵连到自己,身体一抖:“夫君——”
“不知天高地厚的狗东西,连宫中赏赐也敢染指!”谢尚书狠狠一脚踹到王妈的腹部,一甩衣袖,怒道,“来人!去搜!”
他冷哼一声,跨出门去。
王妈“哎哟”一声,疼得满地打滚,听见要搜房,吓得魂飞魄散,顾不上疼,一把抓住了谢夫人的脚,哭道:“夫人,不可啊,我跟了您许多年,也是有头有脸,若被搜了房,我今后还如何叫底下人信服啊!”
她不明白,分明是夫人默许她如此做,在此前多年,也没有任何人会为二小姐说话,怎地今日就变了世道呢!
谢夫人暗骂一声,脸上布满阴云。
她默许王妈苛待谢笙,加上王妈也算个人精,克扣了谢笙的头面、月例一类,总会分给她的两个女儿,如此这般,王妈那些小偷小摸的手段,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王妈胆子忒大,这宫中的赏赐,竟也昧下!
“说来,赏赐是大姐姐身边的雅书送来的,她也知道此事,”谢笙见局面僵持,开口,“不如把雅书叫来对证?”
谢夫人脱口而出:“不必了!”
把王妈扯下水便罢了,再把她宝贝女儿身边的人扯下水,可就真是损失大了。她名声贵重的女儿,在出嫁前,决不能染上任何污点。
“王妈,既是代为保管,”谢璇珍重自身名誉,不敢让谢笙再说话把她也扯入浑水,她立刻劝道,“你把赏赐还给谢笙便是,何必闹到如此地步,御赐的东西若是丢了,可是要掉脑袋,谢家保不住你。”
王妈两眼一瞪,终于明白了这其中的道理。
竟不是为了二小姐的公道,而是御赐之物关乎整个谢家。
她被踢了一脚,又觉察自己被算计了,气得“呕”一声,吐出一口老血。
血正好溅在谢夫人的裙摆上,谢夫人“呀”一声尖叫,但又不能踢开这个跟了她许多年的老奴,脸色铁青。
还是谢璇赶忙叫人来把王妈抬走。
又是一阵慌乱。
搜房的搜房,抬人的抬人。
今日的谢府,真是好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