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听了十分好奇,便靠近来央求道:
“好姐姐,念给我听听吧。”
宝钗便念道:
“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
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
没缘法,转眼分离乍。
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
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随手拭去英雄泪水,离别了隐居的处士之家。
感激佛祖慈悲,将我剃度为僧,寄身于莲台之下。
然而命中无缘,转眼便要分离,一切都来得如此突然。
赤裸裸地来,赤裸裸地去,毫无牵挂。
到哪里去寻找烟蓑雨笠,独自行走于风雨中?
一切随缘吧,只管穿着破旧的草鞋,拿着破钵,随遇而安,四处化缘!
宝玉听了高兴得拍着膝盖画圈圈,连连称赞,十分欣赏,还夸宝钗学识渊博,无书不知。
林黛玉却笑道:
“安静看戏吧,还没唱到《山门》,你倒已经‘妆疯’了。”
她这一句话把史湘云也逗笑了。
于是众人继续看戏。
到晚上散戏的时候,贾母对戏班中扮演小旦和小丑的两个孩子非常喜欢,便叫人把他们带进来细看。
发现小旦才十一岁,小丑更只有九岁,大家都感到惋惜和心疼。
贾母吩咐人拿些肉食和果品赏给两个孩子,还另外赏了两串钱。
凤姐笑着说:
“这个小旦扮上戏,活像一个人,你们再看看,难道没看出来?”
宝钗心里明白凤姐的意思,但只微微一笑,并不接话。
宝玉也猜到了,却不敢多言。
史湘云接过话笑道:
“倒像林姐姐的模样儿。”
宝玉听了,赶忙瞪了史湘云一眼,用眼神示意她不要乱说。
然而众人听了这话,便都留心细看,结果都笑起来,说:
“果然像!”
气氛一时欢快热闹,不久便各自散去。
晚上,湘云换衣服时,便吩咐丫鬟翠缕把行李打开重新整理,将衣物都包好。
翠缕劝道:
“急什么,等要走的时候再收拾也不迟啊。”
湘云却说道:
“明天一早就走了,留在这里还有什么意思?”
“看人家冷眼热脸,真是没意思!”
宝玉听到这话,忙走过来拉住她说道:
“好妹妹,你误会我了。”
“林妹妹是个心思敏感的人。”
“别人明明知道了什么,也不敢说出来,就是怕她生气。”
“谁知道你不留神说了出来,她当然会恼你。”
“我只是怕你得罪了她,所以才给你使眼色。”
“你现在反倒恼我,不仅冤枉了我,还委屈了我。”
“若是别人,那怕得罪十个人,也与我何干呢?”
湘云甩开他的手说道:
“别拿你那花言巧语哄我。”
“我本来就不如你林妹妹,别人取笑她、说她都没关系,偏偏到我这里就不行。”
“我本来就不配说她。”
“她是千金小姐,而我是奴才丫头,得罪了她当然不可以!”
宝玉急得说道:
“我是真心为你好,反而成了我的不是。”
“如果我有一点不真心,立刻就化成灰,叫人践踏!”
湘云冷笑道:
“大正月里少说这些没用的恶誓、胡话。”
“这样没分量的话,说给那些小心眼、爱发脾气、会管治你的人听吧!”
“别让我听着,我只会啐你一口!”
说罢,她径直去了贾母房里,气呼呼地躺下不再理会。
宝玉站在那里闷闷不乐,无奈只得又来找林黛玉。
他刚走到黛玉的门槛前,黛玉便把门推开,冷冷地将他挡在门外,随即关上了门。
宝玉不明白她为什么生气,只在窗外低声唤着:
“好妹妹。”
但黛玉始终不回应他。
宝玉垂头丧气站在那里自责不已。
袭人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此时并不好劝,只任由宝玉站着发呆。
黛玉以为宝玉已经回去了,便起身开门。
谁知门外宝玉还站在那里。
黛玉顿时有些不好意思,关门也不是,不关也不是,只得默默地上床躺下。
宝玉跟着进了房间,问道:
“凡事都有个缘由,说出来人家才不至于委屈。”
“你好端端的怎么就生气了呢?”
“到底是什么原因?”
林黛玉冷笑道:
“你问得倒好,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我本来就是让你们取笑的,拿我和戏子相比取乐!”
宝玉连忙说道:
“我从没有拿你比过戏子,也没有笑话你啊。”
“你怎么就生气了呢?”
黛玉讽刺道:
“你还说没比?”
“还说没笑?”
“你不比不笑,比那些比了笑了的还更厉害呢!”
宝玉听了,无话可说,只能默默地低下头,没再争辩一句。
黛玉接着说道:
“这件事姑且还可以原谅。”
“可你为什么又要对云儿使眼色呢?”
“你到底是什么用心?”
“莫不是觉得她跟我玩闹,就降低了自己的身份?”
“她本是公侯的千金小姐,而我不过是个穷人家的丫头。”
“她若跟我玩闹,要是我稍微回了几句话,岂不是让她自取其辱了吗?”
“你是不是打的这个主意?”
“这自然也是你的‘一片好心’,只是偏偏她却不领你的这份好意,反过来还生气了。”
“你又拿我来说事,说我是个小心眼,动不动就爱生气。”
“你又怕她得罪了我,我会生她的气。”
“我生不生她的气与你何干?”
“她得罪了我,又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宝玉听了黛玉的话,心中感到更加无趣。
他回想起方才与湘云私下谈话时,黛玉也在一旁听见了。
他原本是想在两人之间调解,免得她们因误会生隙,却没想到不仅未能成功,反而成了两边的埋怨对象。
这让他想起前几日读《南华经》中提到的“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以及“山木自寇,源泉自盗”等句子,心中愈发感到烦闷。
他越想越无趣,意识到自己不过是在为这两人奔走调和,尚且如此难以应付,未来要如何面对更多复杂的局面?
因此,他决定不再分辩,默默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