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宝玉见王夫人醒来,自己顿时觉得没趣,赶忙跑进大观园散心。
只见烈日当空,树荫遮地,满耳蝉鸣,却寂静无声,一个人影也不见。
走到蔷薇花架附近,忽然听到有哽咽的声音。
宝玉心中疑惑,停下脚步仔细倾听,果然发现声音是从花架另一边传来的。
此时正是五月,蔷薇花枝繁茂,叶片遮掩得严严实实。
宝玉悄悄从篱笆的小洞中窥视,只见一个年轻女子蹲在花下,手里拿着一根簪子在地上拨弄土,一边低声抽泣。
宝玉心想:
“难道这个人也像颦儿一样多愁善感,葬起花来了?”
随后又自嘲道:
“若真是葬花,那简直就是‘东施效颦’,不仅没有新意,还令人厌烦。”
正想着,宝玉几乎脱口而出要提醒那女子:
“你不要学林姑娘了。”
但话未出口,他忽然发现这女子面生,不像是侍女,倒像是那十二个学戏的女孩之一。
只是她具体演什么角色,他却分辨不出来。
宝玉连忙伸出舌头,把要说的话咽了下去,心里暗自庆幸:
“还好没冒失乱说。”
“上次就因为冒失,颦儿生了气,宝姐姐也不高兴。”
“这回若再得罪她们,自己可就更加没意思了。”
宝玉越看越疑惑,心中有些恼恨自己认不出这个女孩是谁。
他仔细观察,只见这女子眉似春山,眼如秋水,面容清秀纤瘦,身姿婀娜,竟与林黛玉有几分相似。
宝玉顿时舍不得离开,只痴痴地站在一旁偷看。
只见那女子虽然用金簪拨弄地面,却不是在掘土埋花,而是在地上写字。
宝玉的目光紧随簪子的移动,看着她一笔一画,一点一勾地写着,粗略一数,共是十八笔。
他在心中默记了笔画的顺序,用手指在掌心比划了一遍,想道:
“这是个什么字呢?”
不一会儿,他想明白了,原来是一个“蔷”字。
宝玉心想:
“这一定是她也喜欢作诗填词,看到蔷薇花后有所触动,也许偶然想到两句诗,怕转眼忘记,就在地上写下字句来推敲。”
“还是再看一看她接下来写什么。”
一边想着,他一边继续偷看。只见那女子仍然在地上画着,却还是写那个“蔷”字。一遍又一遍,反反复复,仍旧是“蔷”字。
宝玉越看越发疑惑,只见那女子似乎已经入了神,画完一个“蔷”字,又接着画下一个,仿佛已经画了几千个“蔷”字。
站在外面的宝玉不由得也看得痴了,目光随着簪子起落,心里想着:
“这个女孩子一定有难以诉说的大心事,才会这般模样。”
“外面尚且如此愁苦,心里必定更加煎熬。”
“看她这般单薄的身子,又如何能承受得住这心中的痛苦?”
“真是可恨我无法替她分担一些!”
正值盛夏之际,天气阴晴不定,传说扇风能招来雨,这时果然一阵凉风刮过,随即便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雨。
宝玉看见那女子头上滴着雨水,身上的纱衣已经湿透了,心中不禁担忧:
“这样的骤雨,她这弱不禁风的身子如何受得住?”
于是忍不住说道:
“别写了,你看雨下得这么大,身上都湿了。”
那女子听见声音,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只见花丛外站着一个人提醒她不要再写,说雨下大了。
她一眼瞧见宝玉,因他容貌俊美,又因花叶茂密,将宝玉的身形遮住,只露出半边脸,便误以为是一个丫头,哪里会想到是宝玉?
于是她笑着说道:
“多谢姐姐提醒。”
“难道姐姐在外头还有什么地方可以避雨吗?”
这一句话提醒了宝玉,他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浑身早已湿透,不禁叫了一声“哎哟”。
他连忙说道“不好”,一气跑回怡红院,心里却还记挂着那女子不知道是否找到地方避雨。
原来次日便是端阳节,园中学戏的十二个女孩子都放了学,进入大观园各处游玩。
恰巧小生宝官和正旦玉官两个女孩正在怡红院里和袭人嬉笑,因大雨被困在了院中。
雨水将院里的沟渠堵住,水越积越多,几个女孩子便在积水中戏耍,捉起绿头鸭、花鸂鶒、彩鸳鸯等禽鸟,捉住后缝上翅膀放在院内玩闹,还将院门关了。
此时袭人等人在游廊上看着她们的玩闹,笑得不亦乐乎。
宝玉见院门关着,便上前用手拍门,但院里的人只顾着玩笑打闹,哪里听得见。
宝玉叫了半天,拍得门响如雷,里面的人这才听到。
她们想着宝玉这会儿肯定不会回来了,袭人笑着说道:
“谁这么个时候叫门?”
“没人去开!”
宝玉在外喊道:
“是我!”
麝月听了笑道:
“是宝姑娘的声音。”
晴雯却说道:
“胡说!宝姑娘这个时候来做什么?”
袭人接着说道:
“让我隔着门缝瞧瞧吧。”
“要是该开就开,不该开就让他在外头淋着去。”
说着,袭人走到门口,往外一看,只见宝玉淋得像只落汤鸡一般,浑身都湿透了。
袭人见了,既着急又觉得好笑,连忙开了门,笑得弯着腰,拍着手说道:
“这么大雨你跑什么?”
“哪里知道是爷回来了!”
宝玉本来满肚子不高兴,心里想着要狠狠踢开门的人几脚。
门刚一开,他没看清是谁,还以为是那些小丫头,抬脚便踢在开门人身上。
袭人吃痛,叫了一声“哎哟”。
宝玉还怒骂道:
“你们这些下作东西!”
“我平日对你们太宽容,你们竟一点也不怕,还敢拿我开玩笑!”
一边骂着,他低头一看,才发现踢的人竟是袭人。
见袭人正低头抹泪,他赶紧改口笑道:
“哎呀,原来是你!”
“我踢到哪里了?”
袭人从来没挨过一句重话,今天竟被宝玉踢了一脚,而且还是当着众人的面,又羞又气又疼,觉得无地自容。
虽然心里生气,但她也知道宝玉并非有意,只能忍着说道:
“没踢着,你快去换衣服吧。”
宝玉一边进屋脱湿衣服,一边笑道:
“我长这么大,今天是头一回生气打人,没想到居然踢到你了!”
袭人忍着疼,一边换衣服一边苦笑道:
“我总是个倒霉的,什么事情都先拿我开头。”
“无论是好事还是坏事,自然也得由我先挨着。”
“不过你可别因为踢了我,以后顺手也踢别人了。”
宝玉连忙解释道:
“我刚才真不是故意的。”
袭人宽慰他道:
“谁说你是故意的呢?”
“平日开门关门的事,都是那些小丫头做的。”
“她们一向粗枝大叶,又没个规矩,你踢她们一下子吓唬吓唬也好。”
“刚才是我调皮,不让开门的。”
说着说着,雨已经停了,宝官和玉官也早已离开了。
但袭人肋下疼得厉害,连晚饭也没吃好。
到了晚上洗澡时,她脱了衣服,发现肋部被踢得青了一大块,足有碗口大。
袭人自己吓了一跳,但又不好声张。
夜里她躺下休息,但伤处隐隐作痛,疼得从梦中不由自主地“哎哟”呻吟了一声。
宝玉虽说不是有意,但因见袭人白天脸色不好,心里也一直不安稳。
半夜听见袭人在梦中呻吟,便知道刚才那一脚踢重了。
他赶紧下床,悄悄点着灯走过去查看。
刚到床边,就听见袭人轻轻咳嗽了两声,随后吐出一口痰,“哎哟”了一声,睁开眼看见宝玉站在床边,顿时吓了一跳,问道:
“你干什么?”
宝玉紧张地说道:
“你梦里一直‘哎哟’,一定是踢重了,我来看看。”
袭人说道:
“我头有点发晕,嗓子里又腥又甜。”
“你倒不如照一照地下看看吧。”
宝玉一听,连忙把灯移向地上,一看,只见地上有一滩鲜血。
他顿时大惊失色,连声叫道:
“糟了!了不得了!”
袭人见了血,心里也凉了半截。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