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香菱见众人正在说笑,便迎上去笑着说:
“你们看看这一首诗。
要是觉得行,我就接着学作诗;
要是还不行,我就死了学作诗这份心了。”
说着,把诗递给黛玉和众人。
大家一看,只见上面写道:
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
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
博得嫦蛾应借问,缘何不使永团圆!
众人看了后笑着说:
“这首诗不但写得好,而且新颖巧妙,富有意趣。
可见俗话说‘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是对的。
诗社肯定会请你加入的。”
香菱听了,心里不太相信,料想这是他们哄自己的话,便还一个劲地问黛玉、宝钗等人。
正说着,只见几个小丫头和老婆子匆匆忙忙地走来,都笑着说:
“来了好些姑娘、奶奶们,我们都不认识,奶奶、姑娘们快去认认亲戚吧。”
李纨笑着说:
“这说的是什么话?
你到底说清楚,是谁的亲戚?”
那婆子、丫头都笑着说:
“奶奶的两位妹子来了。
还有一位姑娘,说是薛大姑娘的妹妹;
还有一位爷,说是薛大爷的兄弟。
我这会儿去请姨太太呢,奶奶和姑娘们先上去吧。”
说完,就径直走了。
宝钗笑着说:
“难道是我们家的薛蝌和他妹妹来了?”
李纨也笑着说:
“难道我们婶子又进京来了?
他们也不可能都凑到一块儿呀,这可真是奇事。”
大家都觉得纳闷,便来到王夫人的上房,只见屋里黑压压地站了一地的人。
原来,邢夫人的兄嫂带着女儿岫烟进京来投奔邢夫人。
恰巧凤姐的兄长王仁也正进京,两亲家就一起结伴来了。
走到半路停船的时候,又正好遇见李纨的寡婶,带着两个女儿——大的叫李纹,小的叫李绮,也进京来。
大家一聊起来,发现又是亲戚,所以三家就一路同行。
后来,薛蟠的堂弟薛蝌,因为当年父亲在京城时,已经把胞妹薛宝琴许配给了京都梅翰林的儿子,正准备进京操办婚事,听说王仁进京了,他也随后带着妹妹赶来了。
所以今天大家都聚齐了,来投奔各自的亲戚。
于是大家相互见礼、叙旧,贾母和王夫人都非常高兴。
贾母笑着说:
“怪不得昨晚灯花爆了又爆,结了又结,原来应在今天有好事啊。”
大家一边说着家常,一边查看带来的礼物,一边吩咐准备酒饭。
凤姐自然是忙得不可开交。
李纨、宝钗也忙着和婶母、姊妹们诉说离别之情。
黛玉见了这情景,一开始很高兴,随后又想起众人都有亲戚,唯独自己孤单一人,没有亲眷,不禁又垂下泪来。
宝玉深知她的心思,好一番劝慰,她才作罢。
然后宝玉匆匆来到怡红院,对袭人、麝月、晴雯等人笑着说:
“你们还不快去看人!
谁能想到宝姐姐的亲哥哥是那个样子,她这个叔伯兄弟的容貌举止却完全不一样,倒像是宝姐姐的同胞兄弟似的。
更奇怪的是,你们整天都说宝姐姐是绝色美人,如今你们看看她妹妹,还有大嫂子的这两个妹妹,我都形容不出来她们有多好看了。
老天啊,老天!
你到底有多少精华灵秀,才生出这些出类拔萃的人来!
我真是井底之蛙,整天以为现在身边的这几个人就是独一无二的了,谁知道不用去远处找,就在眼前,一个比一个美。
如今我又长见识了。
除了这几个,难道还有更出色的不成?”
一边说,一边自己又笑又感叹。
袭人见他又有点痴傻的样子,就不想去看。
晴雯等人早就去瞧了一遍回来了,笑嘻嘻地对袭人说:
“你快去看看!
大太太的一个侄女儿,宝姑娘的一个妹妹,大奶奶的两个妹妹,就像四根水灵灵的水葱儿一样。”
话还没说完,只见探春也笑着进来找宝玉,说:
“咱们的诗社可要兴旺起来了。”
宝玉笑着说:
“正是呢。
这都是你一高兴起了诗社,所以才鬼使神差地来了这些人。
不过有一件事,不知道她们会不会作诗?”
探春说:
“我刚才都问过她们了,虽然她们都很谦虚,但看情形没有不会作诗的。
就算不会也没关系,你看香菱就知道了,学起来也不难。”
袭人笑着说:
“她们说薛大姑娘的妹妹更厉害,三姑娘你觉得怎么样?”
探春说:
“确实是这样。
依我看,就连她姐姐和这些人加起来都比不上她。”
袭人听了,既惊讶又笑着说:
“这可真奇怪了,还能从哪里再找到这么优秀的人呢?
我倒要去看看。”
探春说:
“老太太一见到她,喜欢得不得了,已经逼着太太认她做干女儿了。
老太太还说要收养她,刚才已经定下来了。”
宝玉高兴地忙问:
“真的是这样吗?”
探春说:
“我什么时候说过假话?”
又笑着说:
“有了这么好的孙女儿,就把你这个孙子给忘了。”
宝玉笑着说:
“这倒没关系,本来就应该多疼疼女儿才是正理。
明天十六号,咱们该起诗社了吧。”
探春说:
“林丫头的病才刚好,二姐姐又生病了,事情总是七上八下的。”
宝玉说:
“二姐姐又不怎么作诗,没有她也没关系。”
探春说:
“干脆等几天,等她们新来的和大家混熟了,咱们邀请她们一起,不是更好吗?
现在大嫂子和宝姐姐心里肯定没什么作诗的兴致,而且湘云还没来,颦儿才好,大家的状态都不合适。
不如等云丫头来了,这几个新来的也熟悉了,颦儿的病也大好,大嫂子和宝姐姐也清闲了,香菱的诗也有进步了,这样邀请大家一起参加诗社,不是更圆满吗?
咱们俩现在先去老太太那里听听消息,除了宝姐姐的妹妹,她肯定是要住在咱们这儿了。
要是另外那三个不在咱们这儿住,咱们就央求老太太把她们留下,也住在园子里,这样咱们不就多了几个人,更有意思了吗?”
宝玉听了,眉开眼笑,忙说:
“还是你想得明白。
我终究是个糊涂人,空欢喜一场,却没想到这些。”
说着,兄妹俩一起往贾母那里去了。
果然,王夫人已经认了宝琴做干女儿,贾母非常欢喜,不让宝琴住园子里,晚上让她跟着自己一起睡。
薛蝌则到薛蟠的书房里住下了。
贾母对邢夫人说:
“你侄女儿也别回家去了,在园子里住几天,好好逛逛再走。”
邢夫人兄嫂家里原本就很艰难,这次进京,本来就指望邢夫人给他们置办房舍、资助盘缠,听贾母这么说,哪有不愿意的。
邢夫人就把岫烟交给了凤姐。
凤姐考虑到园子里姊妹多,大家性情不一样,而且也不方便另外安排住处,不如把岫烟送到迎春那里。
这样一来,以后要是邢岫烟有什么不如意的事,就算邢夫人知道了,也和自己没关系。
从那以后,如果不算邢岫烟回家住的日子,只要她在大观园住满一个月,凤姐就按照迎春的月例,给岫烟送一份月钱。
凤姐暗中观察邢岫烟的性情为人,发现她和邢夫人以及她的父母完全不一样,是个非常温柔敦厚、惹人疼爱的人。
因此,凤姐反而可怜她家境贫寒、命途坎坷,比其他姊妹更多疼她一些,邢夫人倒不太在意这些了。
贾母和王夫人向来喜欢李纨贤惠,而且她年轻守节,令人敬佩。
如今见她的寡婶来了,就不让她们住在外面。
李婶虽然十分不愿意,但无奈贾母执意如此,只好带着李纹、李绮在稻香村住了下来。
当下把众人的住处都安排好了。
没想到,保龄侯史鼐又被调任外省的大员,不久就要带着家眷去上任。
贾母因为舍不得湘云,就把她留了下来,接到自己家中。
原本想让凤姐另外安排一处地方给她住,可史湘云执意不肯,非要和宝钗住在一起,这件事也就作罢了。
这时的大观园,比以前热闹了许多:
以李纨为首,其余的迎春、探春、惜春、宝钗、黛玉、湘云、李纹、李绮、宝琴、邢岫烟,再加上凤姐和宝玉,一共十三个人。
说起年龄,除了李纨年纪最大,其他十二个人,都不过十五六七岁,有的是三个人同岁,有的是五个人同岁,有的是两个人同月同日生,还有的是两个人同刻同时生,所差的大多只是时刻和月份罢了。
就连他们自己也记不清谁大谁小,贾母、王夫人以及家里的婆子、丫鬟们也没法仔细分辨,大家不过是“弟”“兄”“姊”“妹”这四个字随便乱叫。
如今香菱一门心思只想作诗,又不敢过分麻烦宝钗,正好史湘云来了。
史湘云又是个特别爱说话的人,哪里经得住香菱向她请教谈诗,她越发高兴起来,没日没夜地高谈阔论。
宝钗笑着说:
“我实在是被吵得受不了了。
一个女孩儿家,整天把作诗当正经事来讲,让有学问的人听了,反而会笑话,说不守本分。
一个香菱还没闹清楚,偏偏又多了你这么个话匣子,满嘴说的都是什么:
什么‘杜工部之沉郁,韦苏州之淡雅’,又是什么‘温八叉之绮靡,李义山之隐僻’。
现成的两个诗家就在眼前不知道,提那些古人干什么!”
湘云听了,连忙笑着问:
“是哪两个?好姐姐,你告诉我。”
宝钗笑着说:
“呆香菱学诗用心良苦,疯湘云说话滔滔不绝。”
湘云、香菱听了,都笑了起来。
正说着,只见宝琴来了,披着一件斗篷,金光翠色,辉煌夺目,不知道是什么材质。
宝钗忙问:
“这是从哪儿来的?”
宝琴笑着说:
“因为下雪珠儿,老太太找出来这件给我的。”
香菱上前看了看说:
“怪不得这么好看,原来是孔雀毛织的。”
湘云说:
“哪里是孔雀毛,是野鸭子头上的毛做的。
可见老太太疼你,这么疼宝玉,也没给他穿这样的。”
宝钗说:
“真像俗语说的‘各人有各人的缘法’。
我也没想到她这时候会来,既然来了,又有老太太这么疼她。”
湘云说:
“你除了在老太太跟前,就在园子里,在这两处,只管尽情玩笑吃喝。
到了太太屋里,如果太太在,你就只管和太太说笑,多坐一会儿也没关系;
要是太太不在,你就别进去,那屋里的人多心眼坏,都是要害咱们的。”
说得宝钗、宝琴、香菱、莺儿等人都笑了。
宝钗笑着说:
“说你没心眼,却又有心眼;
虽然有心眼,到底嘴太直了。
我们家琴儿就有点像你。
你天天说要我做你的亲姐姐,我今儿就让你认她做亲妹妹好了。”
湘云又盯着宝琴看了半天,笑着说:
“这件衣裳也只有她配穿,别人穿了,实在不相配。”
正说着,只见琥珀走来,笑着说:
“老太太说了,让宝姑娘别管得太紧了琴姑娘。
她还小呢,让她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想要什么东西尽管要,别多心。”
宝钗忙起身答应了,又推了推宝琴,笑着说:
“你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福气!
你去吧,小心我们委屈了你。
我就不信我哪点不如你。”
说话间,宝玉和黛玉都进来了,宝钗还在打趣。
湘云笑着说:
“宝姐姐,你这话虽然是玩笑话,可有人心里还真会这么想呢。”
琥珀笑着说:
“真心会恼的,再没有别人,就是他。”
说着,用手指着宝玉。
宝钗、湘云都笑着说:
“他才不是这样的人。”
琥珀又笑着说:
“不是他,就是她。”
说着又指着黛玉。
湘云便不说话了。
宝钗忙笑着说:
“更不是了。
我的妹妹和她的妹妹一样。
她喜欢宝琴比我还疼呢,哪里会恼?
你别信云儿胡说。
她那嘴说话哪有什么根据!”
宝玉向来知道黛玉有点小性子,而且还不知道最近黛玉和宝钗之间的事,正担心贾母疼宝琴会让黛玉心里不痛快。
如今见湘云这么说,宝钗又这么回答,再观察黛玉的神色,也不像往日那样,果然和宝钗说的相符,心里感到很纳闷。
心想:
“她俩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如今看来,竟然比别人好了十倍。”
一会儿又见林黛玉亲昵地叫宝琴“妹妹”,不叫名字,就像亲姊妹一样。
宝琴年轻热情,本性聪慧敏捷,从小读书识字,在贾府住了两天,对这里的人物大概已经了解。
又见众姊妹都不是那种轻浮浅薄的女子,而且和姐姐宝钗关系也很好,所以也不敢怠慢。
其中又觉得林黛玉出类拔萃,便对黛玉格外亲近敬重。
宝玉看着这一切,心里暗暗称奇。
一会儿宝钗姊妹去薛姨妈房里了,湘云去贾母那里了,林黛玉回房休息。
宝玉就把黛玉找来,笑着说:
“我虽然看了《西厢记》,也有几句明白的,拿来取笑,你还生过气。
如今想来,有一句我不理解,我念出来,你给我讲讲。”
黛玉听了,就知道有故事,笑着说:
“你念出来我听听。”
宝玉笑着说:
“《闹简》上有一句说得最好,‘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
这句最妙。
‘孟光接了梁鸿案’这七个字,不过是个现成的典故,难为他这‘是几时’三个虚字,问得真有趣。
到底是几时接的呢?
你给我说说。”
黛玉听了,忍不住也笑起来,说:
“这原问得好。
他问得好,你问得也好。”
宝玉说:
“以前你总怀疑我,如今你也没什么可说的了,我反倒落单了。”
黛玉笑着说:
“谁知道她竟然真是个好人,我以前还一直以为她藏着坏心眼呢。”
于是把自己说错酒令的事,以及宝钗送燕窝、生病时两人交谈的事,详细地告诉了宝玉。
宝玉这才明白缘由,笑着说:
“我说呢,正纳闷‘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原来是从‘小孩儿家口没遮拦’的时候就接上了呀。”
黛玉又说起宝琴,想到自己没有姊妹,不禁又哭了。
宝玉连忙劝慰道:
“你这又是自寻烦恼了。
你看看,今年比去年更瘦了,你还不注意保养!
每天好好的,你非得自寻烦恼哭一会儿,才算过完这一天。”
黛玉擦着眼泪说:
“最近我只觉得心酸,眼泪好像比以前少了些。
心里只觉得酸痛,可眼泪却不多。”
宝玉说:
“这是你哭惯了,心里瞎猜的,哪有眼泪会变少的道理!”
正说着,只见宝玉屋里的小丫头送来猩猩毡斗篷,又说:
“大奶奶刚才派人来说,下雪了,要商量明天请人作诗的事呢。”
话还没说完,只见李纨的丫头来请黛玉。
宝玉就邀请黛玉一起去稻香村。
黛玉换上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披上一件大红羽纱面、白狐皮里的鹤氅,系上一条青金闪绿双环四合如意绦,头上戴上雪帽。
两人一起踏雪而去。
只见众姊妹都在那边,大家都穿着一色的大红猩猩毡或羽毛缎的斗篷,只有李纨穿着一件青哆罗呢对襟褂子,薛宝钗穿着一件莲青斗纹、锦上添花的洋线番羓丝鹤氅;
邢岫烟还是穿着家常旧衣,没有避雪的衣服。
一会儿史湘云来了,穿着贾母给她的一件貂鼠脑袋面子、大毛黑灰鼠里子、里外都很暖和的大褂子,头上戴着一顶挖云鹅黄片金里、大红猩猩毡的昭君套,还围着一条大貂鼠风领。
黛玉先笑着说:
“你们瞧瞧,孙行者来了。
她也拿着雪褂子,故意装成个小骚达子的样子。”
湘云笑着说:
“你们看看我里面穿的。”一边说,一边脱下褂子。
只见她里面穿着一件半新的、颜色相近的三镶领袖、秋香色盘金、五色绣龙的窄褙小袖掩衿银鼠短袄,里面是一件短短的水红装缎狐肷褶子,腰里紧紧系着一条蝴蝶结子长穗五色宫绦,脚下穿着麀皮小靴,越发显得腰细背挺,身姿矫健。
众人都笑着说:
“就她爱打扮成小子的样子,这样打扮比她扮成女儿更俊俏呢。”
湘云说:
“快商量作诗的事!
我听听是谁做东?”
李纨说:
“是我的主意。想来昨天的正日子已经过了,再等下一个正日子又太远,正好又下雪了,不如大家凑个诗社,既给她们接风,又可以作诗。
你们觉得怎么样?”
宝玉先说道:
“这话很对。
只是今天太晚了,如果到明天天晴了,就没什么意思了。”
众人看了看说:
“这雪未必会停,就算停了,这一夜下的雪也够赏玩的了。”
李纨说:
“我这里虽然不错,但还是不如芦雪庵好。
我已经派人去烧地炕了,咱们大家围着火炉作诗。
老太太想来未必会感兴趣,况且咱们这只是小活动,给凤丫头送个信儿就行了。
你们每人出一两银子就够了,送到我这儿。”
她指着香菱、宝琴、李纹、李绮、岫烟说,“这五个不算在内,咱们这里二丫头病了不算,四丫头告假了也不算,你们四个人的份子钱送过来,我估计五六两银子也就够了。”
宝钗等人都纷纷答应。
接着又开始拟定诗题、限定韵脚,李纨笑着说:
“我心里已经有主意了,等到明天,到时候自然就知道了。”
说完,大家又闲聊了一会儿,才一起往贾母处去。
当天没再发生别的事。
到了第二天一早,宝玉因为心里一直惦记着作诗这件事,一晚上都没睡好,天一亮就爬起来了。
他掀开帐子一看,虽然门窗还关着,但只见窗上光芒耀眼,心里立刻犯起愁来,埋怨肯定是天晴了,太阳已经出来了。
他一边赶忙起身,揭开窗屉,透过玻璃窗往外看去,原来不是日光,竟是一夜大雪,积雪差不多有一尺多厚,天上仍像搓棉花、扯棉絮一样纷纷扬扬地下着。
宝玉此时高兴极了,赶忙叫人起来,洗漱完毕后,只穿了一件茄色哆罗呢狐皮袄子,罩上一件海龙皮的小小鹰膀褂子,束好腰,披上玉针蓑,戴上金藤笠,穿上沙棠屐,匆匆忙忙地往芦雪庵赶去。
出了院门,环顾四周,满眼都是白色,没有第二种颜色,远远望去是青松翠竹,自己仿佛置身于玻璃盆中一般。
于是他走到山坡下,顺着山脚刚转过去,就闻到一股寒香扑鼻而来。回头一看,正好是妙玉门前,栊翠庵中有十几株红梅,红得如同胭脂一般,映衬着雪色,显得格外精神,真是有趣极了!
宝玉便停下脚步,细细欣赏了一会儿才离开。
只见蜂腰板桥上有个人打着伞走来,是李纨派去请凤姐的人。
宝玉来到芦雪庵,只见丫鬟、婆子们正在那里扫雪开路。
原来这芦雪庵建在依山傍水的河滩之上,一溜儿几间茅屋,土坯墙壁,槿树篱笆,竹制窗户,推开窗户就可以垂钓,四周都被芦苇遮掩覆盖,一条小路蜿蜒穿过芦苇丛,通向藕香榭的竹桥。
众丫鬟、婆子见他披蓑戴笠走来,便笑着说:
“我们刚说正少一个渔翁,如今可算全了。
姑娘们刚吃完饭才来呢,你也太心急了!”
宝玉听了,只好往回走。刚走到沁芳亭,就看见探春正从秋爽斋出来,围着大红猩猩毡斗篷,戴着观音兜,扶着小丫头,后面还有一个妇人打着青绸油伞。
宝玉知道她要去贾母处,便站在亭边,等她过来后,二人一同出园前往。
此时宝琴正在里间房内梳洗更衣。
不一会儿,众姊妹都到齐了,宝玉叫嚷着饿了,不停地催着开饭。
好不容易等饭摆上桌,第一道菜便是牛乳蒸羊羔。
贾母便说:
“这是我们上了年纪人的滋补品,是没见过天日的东西,你们小孩子吃不得。
今儿另外有新鲜鹿肉,你们等着吃。”
众人答应了。
宝玉却等不及,只用茶泡了一碗饭,就着野鸡瓜齑,匆匆忙忙地吃完了。
贾母说:
“我就知道你们今儿又有事儿,连饭都顾不上吃了。”
便吩咐“留着鹿肉,晚上给他吃”,凤姐赶忙说“还有呢”,这才作罢。
史湘云悄悄跟宝玉商量说:
“有新鲜鹿肉,不如咱们要一块,拿到园子里自己弄着吃,又好玩又能吃。”
宝玉听了,求之不得,马上就真的跟凤姐要了一块,让婆子送到园子里去。
过了一会儿,大家散去后,都进园往芦雪庵来,听李纨出题限韵,却唯独不见湘云与宝玉二人。
黛玉说:
“她俩肯定又凑到一块儿了,要是在一起,指不定又生出多少事儿来!
这会儿肯定在琢磨那块鹿肉呢。”
正说着,只见李婶也过来看热闹,她问李纨说:
“那个戴着玉的哥儿和那个挂着金麒麟的姐儿,看着那么干净清秀,又不缺吃的,他俩在那儿商量着要吃生肉呢,说得头头是道。
我真不敢相信,肉还能生吃?”
众人听了,都笑着说:
“不得了,快把他俩找来。”
黛玉笑着说:
“这肯定是云丫头闹的,我的卦可从来没算错过。”
李纨等人赶忙出来,找到他俩,说道:
“你们俩要是想吃生的,我送你们到老太太那儿去吃。
哪怕吃一只生鹿,撑出病来也与我无关。
这么大的雪,天又冷,别给我惹事。”
宝玉笑着说:
“没这事儿,我们是要烧着吃。”
李纨说:
“这还差不多。”
只见婆子们拿来铁炉、铁叉、铁丝蒙,李纨说:
“小心别割了手,割了手不许哭!”
说完,便同探春进去了。
凤姐派平儿来回复说她不能来,因为正在忙着发放年例。
湘云见了平儿,哪里肯放她走。
平儿也是个爱凑热闹的,平日里跟着凤姐到处玩,见这事儿这么有趣,也乐得一起玩笑,于是褪下手上的镯子,和宝玉、湘云三人围着火炉,打算先烤三块肉吃。
那边宝钗、黛玉平时见惯了湘云这样,并不觉得奇怪,宝琴等人以及李婶却觉得十分新奇罕见。
探春与李纨等人已经议定了诗题和韵脚。
探春笑着说:
“你们闻闻,这香气这儿都能闻到了,我也去吃点。”
说着,也找他们去了。
李纨也跟着过来,说:
“客人都到齐了,你们还没吃够?”
湘云一边吃一边说:
“我吃了这个才更爱吃酒,吃了酒才有诗。
要是没有这鹿肉,今儿肯定作不出诗来。”
正说着,只见宝琴披着凫靥裘站在那儿笑。湘云笑着说:
“傻子,过来尝尝。”
宝琴笑着说:
“看着怪脏的。”
宝钗说:
“你尝尝看,可好吃了。
你林姐姐身体弱,吃了不容易消化,不然她也爱吃。”
宝琴听了,便过去吃了一块,果然好吃,就也吃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凤姐派小丫头来叫平儿。
平儿说:
“史姑娘拉着我呢,你先回去吧。”
小丫头走了。
不一会儿,只见凤姐也披着斗篷走来,笑着说:
“吃这么好的东西,也不告诉我!”
说着,也凑过去一起吃了起来。
黛玉笑着说:
“上哪儿找这么一群叫花子去!
罢了,罢了,今日芦雪庵算是遭劫了,生生被云丫头给糟蹋了。
我得为芦雪庵大哭一场!”
湘云冷笑道:
“你懂什么!‘是真名士自风流’,你们都是假清高,最讨厌了。
我们这会儿大吃大嚼这腥膻的东西,回头就能出口成章。”
宝钗笑着说:
“你回头要是作得不好,就把吃进去的肉掏出来,再把这雪压着的芦苇塞进去,好应了这遭劫的说法。”
说着,大家吃完后,洗漱了一番。
平儿戴镯子的时候,发现少了一个,前后左右到处找了个遍,却踪迹全无。
众人都觉得很诧异。
凤姐笑着说:
“我知道这镯子去哪儿了。
你们只管去作诗,不用找,咱们接着往前走,不出三天,保证就能找到。”
接着又问:
“你们今儿作什么诗?
老太太说了,离过年又近了,正月里应该作些灯谜大家一起玩。”
众人听了,都笑着说:
“还真忘了这事儿。
如今得赶紧作几个好的,留着正月里玩。”
说着,大家一起来到烧着地炕的屋内,只见杯盘果菜都已经摆好了,墙上也贴出了诗题、韵脚和格式。
宝玉和湘云赶忙过去看,只见题目是“即景联句,五言排律一首,限‘二萧’韵”,后面还没列出联句的顺序。
李纨说:
“我不太会作诗,我就先起三句,然后谁先想出诗句谁就接着联。”
宝钗说:
“还是得排个顺序。”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