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王夫人见中秋已经过去,王熙凤的病比之前减轻了些,虽然还没有完全康复,但也能出入行走了。
于是王夫人仍旧让大夫每天来给王熙凤诊脉服药,大夫又开了丸药方子,要配调经养荣丸。
药方里需要二两上等的人参,王夫人去取的时候,翻找了半天,只在小匣子里找到了几枝像簪子那般粗细的人参。
王夫人看了不满意,让再去找找,结果又找出一大包人参须末。
王夫人生气地说:
“用不着的时候偏有,等真要用了,却怎么也找不着!
我整天说让你们查一查,把人参都归拢到一起,你们就是不听,随手乱放。
你们不知道这人参的好处,真要用的时候,花多少钱去买,买来的都比不上家里的这个好用呢!”
彩云说:
“想来是没有了,就剩下这些。
上次那边的太太来要了些去,太太您都给她了。”
王夫人说:
“不可能,你再仔细找找。”
彩云只好又去找,拿了几包药回来说:
“我们不认识这些药,请太太您自己看看。
除了这些就再没有人参了。”
王夫人打开一看,也都忘了这些是什么药,里面确实没有一枝人参。
于是王夫人一面派人去问王熙凤有没有,王熙凤回话说:
“只有些参膏。
芦须虽然有几枝,但也不是上好的,每天煎药还要用呢。”
王夫人听了,只好到邢夫人那里去问。
邢夫人说:
“因为上次没有了,才到你这里来找,早就用完了。”
王夫人没办法,只得亲自来向贾母请教。
贾母急忙叫鸳鸯取出以前剩下的人参,竟然还有一大包,都是手指头粗细的,于是称了二两给王夫人。
王夫人出来后,把人参交给周瑞家的拿去,让小厮送到医生家里;
又让把那几包认不出的药也带去,让医生辨认清楚,分别包好做上记号。
不一会儿,周瑞家的又拿了回来,说道:
“这几包药都分别包好了,也记上名字了。但这一包人参,固然是上好的,如今就算出三十倍的价钱也买不到这样的了,只是存放的年代太久了。
这东西和别的不一样,不管多好的人参,只要过了一百年,自己就变成灰了。
如今这包虽然还没成灰,但已经成了朽烂的木头,没有药力了。
请太太收起来吧,不管粗细,好歹再换些新的才好。”
王夫人听了,低头沉默了半天,才说:
“这可没办法了,只好去买二两来。”
也没心思看那些药,只说:“都收起来吧。”接着对周瑞家的说:
“你去告诉外面的人,挑好的换二两来。
万一老太太问起来,你们就说用的是老太太的,别的就不要多说了。”
周瑞家的刚要去,宝钗当时在座,就笑着说:
“姨娘您先等一下。如今外面卖的人参都不好。
就算有一整枝的,他们也一定会截成两三段,镶嵌上芦泡须枝,掺和均匀了好卖,不能只看粗细。
我们家铺子里常和参行有交易,现在我去跟我妈说,让哥哥托个伙计,去和参行商议说明,让他们兑二两没加工过的原枝好参来。
咱们不妨多花几两银子,总能买到好的。”
王夫人笑着说:
“还是你明白事理。那就麻烦你亲自走一趟了。”
于是宝钗去了,过了半天回来说:
“已经派人去了,晚上就会有回信。明天一早去配药也不迟。”
王夫人自然很高兴,就说:
“真是‘卖油的娘子水梳头’,自家一直有好的人参,也不知好坏地给了别人多少。
轮到自己用了,反倒要到处求人。”
说完长叹一声。
宝钗笑着说:
“这东西虽然值钱,但说到底不过是药,原本就应该救济众人、散给大家才是。
咱们和那些没见过世面的人家不一样,得了好东西就藏着掖着。”
王夫人点头说:“这话很对。”
过了一会儿,宝钗走后,王夫人见屋里没有别人,就把周瑞家的叫来问:
“前几天园子里搜检的事情,可有什么结果?”
周瑞家的已经和王熙凤等人商议好了,就毫无隐瞒地把事情回禀给王夫人。
王夫人听了,既惊讶又生气,但又觉得为难,心想司棋是迎春的人,都是那边邢夫人的人,只好派人去回禀邢夫人。
周瑞家的说:
“前几天那边太太怪王善保家的多事,打了她几个嘴巴子,现在她也装病在家,不肯出头了。
况且司棋是她的外孙女,自己打了自己的脸,她也只好装作忘了,等日子久了事情平息了再说。
现在我们过去回禀,恐怕她又多心,倒像是咱们多事。
不如直接把司棋带过去,连赃物证据一起给那边太太看,不过是打一顿,配个人家,再给姑娘另挑个丫头,岂不是省事。
现在只是空口去告诉她,那边太太再推三阻四,又说‘既然这样,你太太就该处理,还来说什么’,岂不是反而耽搁了?
万一那丫头瞅空寻死,就更不好了。
这几天我观察着,人都有偷懒的时候,万一有一时照应不到,岂不是要弄出大事来?”
王夫人想了想,说道:
“你说得也对。先赶紧把这件事办了,再整治咱们家那些不安分的丫头。”
周瑞家的听了,召集了那几个媳妇,先到迎春房里,回禀迎春说:
“太太们说了,司棋年纪大了,这几天她娘求了太太,太太已经赏她出去配人了,今天就让她出去,另外挑好的丫头给姑娘使唤。”
说着,就叫司棋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迎春听了,眼里含泪,好像有些不舍。
因为前一天夜里已经听别的丫鬟悄悄说了原因,虽然几年的主仆情分难以割舍,但事关风化,也没有办法。
司棋也曾求过迎春,指望迎春能拼死保住她,只是迎春说话慢,耳根子软,自己做不了主。
司棋见这样的情形,知道自己躲不过去了,就哭着说:
“姑娘好狠心!哄了我这两天,现在怎么连一句话也没有?”
周瑞家的等人说:
“你还指望姑娘留下你不成?
就算留下,你在园子里也没脸见人了。
听我们一句好话,赶紧收起这副样子,悄悄地走,大家都体面些。”
迎春流着泪说:
“我知道你犯了什么大错?
我要是还拼命说情留下你,岂不是连我也完了?
你看入画也是好几年的,说走不也走了。
肯定不止你们两个,我想这园子里大点儿的丫头都得走。
依我说,将来终究是要散的,不如各自去吧。”
周瑞家的说:
“到底还是姑娘明白事理。明天还有要打发走的人呢,您放心吧。”
司棋没办法,只得含泪给迎春磕头,和众姊妹告别,又在迎春耳边说:
“姑娘,您好歹打听着我受了罪,替我说个情,咱们主仆一场!”
迎春也含泪答应:“你放心。”
于是周瑞家的等人带着司棋出了院门,又让两个婆子把司棋所有的东西都拿着。没走几步,只见后面绣橘追了上来,一边擦着眼泪,一边递给司棋一个绢包,说道:
“这是姑娘给你的。主仆一场,如今一旦分离,这个给你留个念想。”
司棋接过来,忍不住哭得更厉害了,又和绣橘哭了一会儿。
周瑞家的不耐烦了,一个劲儿地催促,两人这才分开。
司棋又哭着请求说:
“婶婶大娘们,好歹行个方便,现在先歇一歇,让我到相好的姊妹跟前辞个别,咱们这几年关系那么好。”
周瑞家的等人都各有各的事,做这些事本就是不得已,而且又很讨厌司棋她们平日里的傲慢样子,哪有工夫听她说话,就冷笑着说:
“我劝你赶紧走,别拉拉扯扯的了。
我们还有正经事呢。
谁和你是亲姊妹,还辞什么别?
她们看你的笑话还看不过来呢。
你也就是拖延一会儿是一会儿,难道还能不走了不成!依我说,赶紧走。”一边说,一边不停地往前走,一直带着司棋往后角门出去了。
司棋没办法,又不敢再说什么,只得跟着出来。
正巧宝玉从外面进来,一看见带着司棋出去,又见后面有人抱着东西,料想她这一去就再也回不来了。
因为听说了前几天夜里的事,又加上晴雯的病那天之后加重了,仔细问晴雯,她又不说为什么。
前几天看见入画已经走了,今天又看见司棋也要走,宝玉不觉像丢了魂魄一样,连忙拦住,问道:
“你们要去哪里?”
周瑞家的等人都知道宝玉平日里的行为,又怕他啰嗦耽误事,就笑着说:
“不关你的事,快去念书吧。”
宝玉笑着说:
“好姐姐们!先站一下,我有话要说。”
周瑞家的就说:
“太太吩咐一刻也不许耽搁,你还有什么话!
我们只知道听太太的话,管不了那么多。”
司棋看见宝玉,就拉住他哭着说:
“她们做不了主,你好歹求求太太!”
宝玉也不禁伤心起来,流着泪说:
“我不知道你犯了什么大事,晴雯也气病了,现在你又要走。
都要走了,这可怎么办才好!”
周瑞家的生气地对司棋说:
“你现在可不是副小姐了,要是不听话,我就敢打你。
别想着以前有姑娘护着,你们就可以胡作非为。
越说你,你还越不走。
现在还和小爷们拉拉扯扯的,成什么样子!”
那几个媳妇不由分说,拉着司棋就出去了。
宝玉又怕她们去告状,气得直瞪着她们,等看她们走远了,才指着她们的背影恨恨地说:
“奇怪,奇怪!怎么这些人,一嫁了汉子,沾染了男人的习性,就变得这么糊涂,比男人还可恶!”
守园门的婆子听了,忍不住笑起来,说道:
“这个宝二爷,说的也不知道是什么话,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些话,让人听了又生气又好笑。”
于是问道:“这么说,所有的女孩儿个个都是好的,所有的女人个个都是坏的了?”
宝玉点头说:“没错,没错!”
婆子们笑着说:
“还有一句话,我们不明白,倒要请教请教……”
刚要说,只见几个老婆子跑过来,急忙说:
“你们小心点,都传齐了伺候着,这会儿太太亲自来园子里查人了,说不定还会查到这儿来呢。”
又吩咐:
“快叫怡红院晴雯姑娘的哥嫂来,在这儿等着,领他妹妹出去。”
接着又笑着说:
“阿弥陀佛!今天老天开眼,把这个祸害妖精送走了,大家能清净些了。”
宝玉一听说王夫人进来清查,就料定晴雯也保不住了,立刻飞奔着赶了回去,所以后面这些幸灾乐祸的话,他都没听见。
宝玉赶到怡红院,只见一群人在那里,王夫人坐在屋里,一脸怒容,看见宝玉也不理他。
晴雯已经四五天没沾水米,气息微弱,现在被从炕上拉了下来,蓬头垢面,两个女人搀扶着她出去了。
王夫人吩咐:
“只许把她贴身的衣服扔出去,其他好衣服留下,给好丫头们穿。”
又命令把这里所有的丫头都叫来,一个个地看。
原来王夫人那天生气之后,王善保家的趁机告倒了晴雯,那些和园子里的人关系不好的人,也趁机在王夫人耳边说了些坏话。
王夫人都记在了心里,因为过节期间有事,所以忍了两天,今天特地亲自来查看这些丫头。
一来是为了晴雯的事,二来是因为竟然有人以宝玉为由,说他长大了,已经懂事了,都是屋里的丫头们不正经,把他教坏了。
这件事比晴雯一个人的事更严重,于是从袭人开始,到最小做粗活的小丫头,王夫人一个个亲自查看了一遍。
王夫人问:
“谁和宝玉是同一天生日的?”
本人不敢答应,老嬷嬷指着说:
“这个蕙香又叫四儿的,和宝玉是同一天生日。”
王夫人仔细看了看,四儿虽然比不上晴雯一半漂亮,但也有几分清秀;
看她的言行举止,聪明都表现在外面,而且打扮也与众不同。
王夫人冷笑着说:
“这也是个不要脸的!
她背地里说‘同日生日就是夫妻’。这是你说的吧?以为我离得远,什么都不知道。
可知道我虽然不常来,但我的心、耳朵、精神、意念,时时刻刻都在这里。
难道我就这么一个宝玉,能白白放心让你们勾引坏了!”
这个四儿听王夫人说出她平日里和宝玉的私下里的话,不禁红了脸,低头流泪。王夫人立刻命令:
“也赶紧把她家里人叫来,领出去配人。”
又问:
“谁是耶律雄奴?”
老嬷嬷们就把芳官指了出来。
王夫人说:
“唱戏的女孩子,自然都是狐狸精!上次放你们出去,你们又懒得走,那就该安分守己才对。
可你却作怪捣乱,教唆着宝玉无所不为!”
芳官哭着分辨说:
“我并没有教唆什么。”
王夫人冷笑着说:
“你还嘴硬!我且问你:前年我们去皇陵的时候,是谁教唆宝玉要柳家的丫头五儿的?
幸亏那丫头短命死了,不然进了园子,你们又要结党营私,祸害这园子。
你连你干娘都欺负,更何况别人!”
于是喝令:
“叫她干娘来把她领走,就赏她到外头自己找个女婿去吧。
把她的东西都给她。”
又吩咐:
“去年凡是姑娘们分到的唱戏的女孩子们,一概不许留在园里,都让她们的干娘带出去,自己找婆家嫁人。”
这话一传出,那些干娘都感恩不尽,都约好一起来给王夫人磕头,把人领走了。
王夫人又在满屋里搜查宝玉的东西。
凡是稍微看着眼生的东西,一律让人收的收,卷的卷,拿到自己房里去了。
还说:
“这下才干净了,省得别人说闲话。”
接着又吩咐袭人、麝月等人:
“你们小心点!往后再有一点出格的事,我一概不饶。
我叫人查看了,今年不宜搬家,暂且挨过今年,明年一起给我搬出去,图个清净。”
说完,茶也没喝,就带领众人又到别处去查看人了。
暂且先不说后面的事。
如今且说宝玉本来以为王夫人不过是来搜检一下,没什么大事,谁知竟这样大发雷霆地来了。
所指责的事,都是平日里说过的话,一点不差,料想事情肯定没办法挽回了。
虽然心里恨不得一死了之,但王夫人正在盛怒之际,他自然不敢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一直跟着送王夫人到沁芳亭。
王夫人命令:
“回去好好念你的书!小心明天问你。我已经下定决心了。”
宝玉听了这话,才回来,一路上心里盘算:
“是谁这么多嘴?况且这里的事也没人知道,怎么都被说中了?”
一边想,一边进了屋,只见袭人在那里流泪;
而且晴雯是他心里最重要的人,如今被赶走,他怎能不伤心,就倒在床上也哭起来。
袭人知道他心里别的事还能勉强接受,只有晴雯的事是头等大事,就推推他劝道:
“哭也没用了。你起来,我告诉你,晴雯已经好了,她这一回家,正好能安心养几天。
你要是真舍不得她,等太太气消了,你再求老太太,慢慢地把她叫进来,也不是难事。
不过是太太偶然信了别人的坏话,一时生气才这样罢了。”
宝玉哭着说:
“我到底不知道晴雯犯了什么滔天大罪!”
袭人道:
“太太只是嫌她长得太漂亮,未免有些轻佻。
在太太看来,像她这样美人似的人,肯定不安分,所以很讨厌她,像我们这样粗粗笨笨的倒好。”
宝玉道:
“这也就罢了。咱们私下里说的玩笑话,她怎么也知道了?
又没有外人传出去,这可奇怪了!”
袭人道:
“你有什么忌讳的,一高兴起来,就不管有没有人了。
我也曾给你使眼色,递暗号,可还是被别人知道了,你自己反倒没察觉。”
宝玉道:
“怎么别人的错,太太都知道,单单不挑出你和麝月、秋纹来?”
袭人听了这话,心里一动,低头半天,不知道怎么回答,就笑着说:
“就是啊。要说我们,也有玩笑开得不小心、孟浪的时候,怎么太太竟忘了?
想来还有别的事,等事情完了,再处置我们,也说不定。”
宝玉笑着说:
“你是出了名的第一等善良贤德的人,她两个又是你教导出来的,怎么还会有孟浪该罚的地方!
只是芳官还小,过于伶俐,难免倚仗自己的本事压人,惹人讨厌。
四儿是我耽误了她,还是那年我和你吵架的那天起,把她叫上来做些细活,不免占了别人的位置,所以才有今天。
只是晴雯也是和你一样,从小在老太太屋里过来的,虽然她长得比别人强些,也没什么妨碍人的地方;
就是她性情爽直,说话尖刻些,到底也没得罪你们。
想来是她长得太好了,反倒被这美貌耽误了。”
说完,又哭起来。
袭人仔细琢磨这些话,觉得宝玉好像怀疑自己,就不好再继续劝下去,于是叹道:
“天知道吧。现在也查不出是谁传的话了,光哭一会儿也没什么用。
还是养足精神,等老太太高兴的时候,跟她回明了情况,再把晴雯要回来才是正理。”
宝玉冷笑道:
“你不用假意宽慰我。
等太太消气了,再看情形去要晴雯,可她这病哪里等得起。
她从小娇生惯养,什么时候受过委屈。
连我都知道她的性子,还常常惹她生气。
她这一去,就像一盆刚抽出嫩箭的兰花被送到猪窝里。
况且她又重病在身,心里满是闷气。
她又没有亲爹亲娘,只有一个醉鬼姑舅哥哥。
她去了那边,一时肯定不习惯,哪里还能等几天?
还不知道能不能再见她一面呢!”
说着,越发伤心起来。
袭人笑道:
“你这可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我们偶尔说一句稍微过分点的话,就说是不吉利的话,你现在却好好地咒她,这就该吗?
她就算比别人娇贵些,也不至于这样。”
宝玉道:
“不是我胡乱咒她,今年春天就有征兆了。”
袭人忙问是什么征兆。
宝玉道:
“台阶下好好的一株海棠花,无缘无故死了半边,我就知道会有不寻常的事,果然应在了她身上。”
袭人听了,又笑起来,说道:
“我要不说是憋不住,你也太婆婆妈妈了。
这种话,哪是你读书的男人该说的。草木怎么能和人扯上关系?
你要是一直这么婆婆妈妈的,可真成呆子了。”
宝玉叹道:
“你们哪里懂得,不只是草木,但凡天下的事物,都是有情有理的,和人一样,遇到知己,就会特别有灵验。
要是往大了说,有孔子庙前的桧树,坟前的蓍草,诸葛祠前的柏树,岳武穆坟前的松树。
这些都是堂堂正正,随着人的正气而生,千古不朽的东西。
世道混乱就枯萎,世道太平就茂盛,几千年来,枯了又复活过好几次。
这难道不是征兆吗?
往小了说,有杨太真沉香亭的木芍药,端正楼的相思树,王昭君坟上的草,不也都有灵验吗?
所以这海棠也是因为应和着晴雯要离去,所以先死了半边。 ”
袭人听了这番痴话,又觉得可笑,又觉得可叹,便笑道:
“你这话可真让我生气。
晴雯算什么,值得你费这么多心思,拿这些正人君子来和她比。
还有一说,她就算再好,也超不过我的位置。
就算拿这海棠比,也该先比我,还轮不到她。
莫不是我要死了。”
宝玉听了,急忙捂住她的嘴,劝道:
“这是何苦!一个还没弄清楚,你又这样。
罢了,别再提这事,别弄得走了三个,又搭上一个。”
袭人听了,心里暗自高兴,心想:
“若不这样,你也没法了结这事 。”
宝玉又道:
“以后别再提了,就当她们三个死了,也不过如此。
况且以前也有死了人的时候,也没见我怎么样,道理是一样的。
现在先说说眼下的,把她的东西,瞒着上面,不瞒着下面,悄悄地派人送出去给她。
再把咱们平时积攒下的钱,拿几吊出去给她养病,也不枉你们姊妹一场。”
袭人听了,笑道:
“你也太小看我们,把我们想得太没人心了。
这话还用你说!
我已经把她平日里所有的衣裳和各种东西都收拾好了,放在那里。
现在白天人多眼杂,又怕惹事,等晚上,悄悄地叫宋妈给她拿出去。
我还有攒下的几吊钱,也给她送去。”
宝玉听了,感激不尽。
袭人笑道:
“我早就出了名的贤惠,这么现成赚好名声的事,我还能不会做?”
宝玉听她点明方才的话,连忙赔笑安抚了她一会儿。
晚上,果然悄悄地让宋妈把东西和钱送了过去。
宝玉稳住了众人,便找了个机会,独自出了后角门,请一个老婆子带他到晴雯家去看看。
一开始这婆子怎么都不肯,只说怕被人知道,“要是回了太太,我还怎么过日子!”
无奈宝玉死活哀求,又答应给她些钱,那婆子才带他去了。
晴雯当年是赖大家用银子买的,那时晴雯才十岁,还没留头。
因为常跟着赖嬷嬷进府,贾母见她生得伶俐标致,十分喜爱。
所以赖嬷嬷就把她孝敬给贾母使唤,后来才到了宝玉房里。
晴雯进府的时候,已经不记得家乡父母了。
只知道有个姑舅哥哥,擅长屠宰,也流落在外,所以又求赖家的把他收买进来,在府里当差领工钱。
赖家的见晴雯到了贾母跟前,十分伶俐,嘴尖性子直,却还不忘旧情,就又把她姑舅哥哥买进来,把家里的一个女孩子许配给他。
成了亲之后,谁知她姑舅哥哥一过上安稳日子,就忘了当年流落的苦处,成天拼命喝酒,也不顾家。
偏偏又娶了个多情漂亮的妻子,见他不顾家,又不懂风月,只知道拼命喝酒,便不免有“蒹葭倚玉”的感叹,觉得红颜寂寞。
又见他度量大,没有嫉妒之心,这媳妇就放纵自己,在宅子里招蜂引蝶,上上下下竟有一半人都和她有过勾搭。
若问他夫妻二人姓甚名谁,就是上回贾琏见过的多浑虫和灯姑娘。
如今晴雯只有这一门亲戚,所以被赶出来就住在他家。
这时,多浑虫出去了,灯姑娘吃了饭去串门,只剩下晴雯一个人在外间房里躺着。
宝玉让那婆子在院门外望风,自己掀起草帘进去,一眼就看见晴雯睡在芦席铺的土炕上,幸好被褥还是以前铺的。
宝玉心里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便走上前,含泪轻轻伸手拉她,悄悄叫了两声。
当时晴雯因为着了风,又听了哥嫂的坏话,病上加病,咳嗽了一天,才刚迷迷糊糊睡过去。
忽然听到有人叫她,勉强睁开眼睛,一看是宝玉,又惊又喜,又悲又痛,急忙一把死死攥住他的手。
哽咽了半天,才说出半句话:
“我还以为见不到你了。”
接着就咳嗽个不停。宝玉也只能哽咽着。
晴雯道:
“阿弥陀佛!你来得正好,倒半碗茶给我喝。
渴了半天,叫个人都叫不着。”
宝玉听了,急忙擦泪问:
“茶在哪里?”
晴雯说道:
“在炉台上。”
宝玉看过去,虽然有个黑沙吊子,但不像茶壶。
只好到桌上拿了一个碗,又大又粗,也不像个茶碗,还没拿到手,就先闻到一股油膻味。
宝玉只好拿过来,先用些水洗了两次,又用开水烫过,才提起沙壶倒了半碗。
一看,颜色绛红,根本不像茶。
晴雯撑着枕头说:
“快给我喝一口,这就是茶了。
哪能和咱们的茶比。”
宝玉听了,自己先尝了一口,没有一点清香,也没有茶味,只有一股苦涩,稍微有点茶的意思。
尝完,才递给晴雯。
只见晴雯像得了甘露一样,一口气全灌下去了。
宝玉心里暗道:
“往常喝那么好的茶,她还有不满意的地方,今天这样。
看来古人说的‘饱饫烹宰,饥餍糟糠’,又说‘饭饱弄粥’,果然都没错。”
一面想,一面流泪问道:
“你有什么话,趁着没人,告诉我。”
晴雯呜咽道:
“还有什么可说的!
不过是挨一天算一天,挨一刻算一刻。
我已经知道横竖不过三五日的光景,我就要死了。
只是有一件事,我死也不甘心:
我虽然生得比别人略好些,可并没有和你有什么私情密意,怎么就一口咬定我是个狐狸精!
我太不服气了。
今天既然担了这个虚名,临死前,不是我说后悔的话,早知如此,我当初也该另有打算。
没想到一片痴心傻意,只以为大家能一直在一起。
没想到凭空生出这档子事,有冤无处诉!”
说完,又哭起来。
宝玉拉着她的手,只觉得瘦得像枯柴,腕上还戴着四个银镯,便哭着说:
“先把这个卸下来,等病好了再戴。”
于是帮她卸下来,塞在枕头底下。
又说:
“可惜这两个指甲,好不容易长了二寸长,这一病好了,又得短不少。”
晴雯擦着泪,伸手拿过剪刀,把左手上两根葱管一样的指甲齐根铰下来,又伸手到被子里,把贴身穿的一件旧红绫袄脱下来,连同指甲一起递给宝玉,说道:
“这个你收着,以后就像见到我一样。
快把你的袄儿脱下来给我穿。我将来在棺材里独自躺着,也就像还在怡红院一样了。
按理说不该这样,只是担了虚名,我也没办法了。”
宝玉听了,急忙脱了衣服换上,把指甲藏好。
晴雯又哭着说:
“回去她们看见了问起来,你别撒谎,就说是我的。
既然担了虚名,索性这样,也不过如此了。 ”
话还没说完,只见她嫂子笑嘻嘻地掀帘进来,说道:
“好呀!你们两个的话,我都听见了。”
又对宝玉说:
“你一个当主子的,跑到下人房里来干什么?
看我年轻漂亮,是来调戏我吗?”
宝玉听了,吓得连忙赔笑央求道:
“好姐姐,千万别大声嚷嚷!
她服侍我一场,我私自来看她。”
灯姑娘一把拉着宝玉进了里间,笑着说:
“你不让我嚷也容易,只要依我一件事。”
说着,就坐在炕沿上,紧紧地把宝玉搂进怀里。
宝玉哪见过这种阵仗,心里“突突”直跳,急得满脸通红,又羞又怕,只说:
“好姐姐,别闹!”
灯姑娘斜着眼,醉醺醺地笑道:
“呸!成天听人说你在风月场里很有一套,怎么今天反倒害羞起来了?”
宝玉红着脸,笑道:
“姐姐放手,有话咱们好好说。
外面有老妈妈,听见算怎么回事!”
灯姑娘笑道:
“我早就进来了,已经让那婆子去园门等着了。
我盼了你好久,今天可算盼到你了。
虽然闻名不如见面,你空长了一副好模样,竟是个没胆量的,只好装装样子罢了,反倒比我还害羞。
可见人的话一概听不得。
就比如说刚才我们姑娘下来,我也料到你们平日里会偷鸡摸狗。
我进来后在窗下细听,屋里只有你们两个,要是有那种事,哪有不谈论的,谁知你们两个竟还是规规矩矩的。
可见天下委屈的事也不少。
现在我反倒后悔错怪你们了。
既然这样,你放心。
以后你尽管来,我不会再为难你。”
宝玉听了,才放下心来,起身整理衣服,央求道:
“好姐姐,你千万照看她两天!我现在得走了。”
说完出来,又告诉晴雯。
两人自是依依不舍,但也不得不分别。
晴雯知道宝玉不好久留,就用被子蒙住头,不再理他,宝玉这才出来。
本想去芳官、四儿那里,无奈天已经黑了,出来这么久,怕里面的人找不到他,又怕惹出什么事,就先进园子里,打算明天再做打算。
于是到后角门一看,看角门的小厮正抱着铺盖,里面的嬷嬷们正在查人,再晚一步,门就关了。
宝玉进了园子,幸好没人发现。
回到自己房里,告诉袭人,只说是在薛姨妈家,也就算了。
到了铺床的时候,袭人不得不问:
“今天怎么睡?”
宝玉道:
“随便怎么睡都行。”
原来这一两年,袭人因为王夫人看重她,就越发注重自己的言行举止。
凡是在没人的地方,或者夜晚的时候,都不再和宝玉亲昵,比起小时候反而疏远了。
况且虽然没有大事要办,但所有针线活,以及宝玉和其他小丫头的出入银钱、衣履、杂物等事,也很繁琐;
再加上袭人有吐血的旧病,虽然好了,但每次因为劳累、受了风寒,咳嗽时就会带血,所以近来晚上都不和宝玉同房。
宝玉晚上经常醒来,又特别胆小,每次醒来都要叫人。
因为晴雯睡觉警醒,而且行动敏捷,所以晚上所有茶水、起身、呼唤的事,都交给她一人负责,所以宝玉外床一直是她睡。
现在她走了,袭人只得询问,因为她觉得这个差事比白天更重要。
宝玉既然说随便,袭人只好按照以前的惯例,把自己的铺盖搬来,放在床外。
宝玉发了一晚上呆。
等催他睡下,袭人等人也都睡了之后,只听见宝玉在枕上长吁短叹,翻来覆去,直到三更以后,才渐渐安静下来,有了轻微的鼾声,袭人这才放心,也迷迷糊糊睡着了。
还没睡半盏茶的时间,就听见宝玉叫:
“晴雯。”
袭人急忙睁开眼,连声答应,问道:
“怎么了?”
宝玉说要喝茶。袭人急忙下床,在盆里蘸了手,从暖壶里倒了半盏茶给他喝。
宝玉喝完,笑着说:
“我近来叫惯了她,忘了是你。”
袭人笑道:
“她刚来的时候,你也曾经在睡梦中一直叫我,半年后才改过来。
我知道晴雯虽然走了,但这两个字只怕你是忘不了的。”
说完,两人又躺下。
宝玉又翻来覆去了一个更次,到五更才睡着,只见晴雯从外面走进来,还是往日的样子,进来笑着对宝玉说:
“你们好好过日子吧,我从此就和你们分别了。”
说完,转身就走。
宝玉急忙喊叫,又把袭人叫醒。
袭人还以为他叫顺口了乱叫,却看见宝玉哭着说:
“晴雯死了!”
袭人笑道:
“这说的什么话!你就会胡闹,被人听见,像什么样子!”
宝玉哪里肯听,恨不得天一亮,就派人去打听消息。
等到天亮,王夫人房里就有小丫头等着,叫开前角门传王夫人的话:
“马上叫宝玉起床,快洗脸,换了衣裳快来,因为今天有人请老爷去赏桂花,老爷因为喜欢他前几天作的诗,所以要带他们一起去。
这都是太太的话,一句都别传错了。
你们快去告诉,立刻催他快来,老爷在上屋等着他们吃面茶呢。
环哥儿已经来了,快跑快跑!
再派一个人去叫兰哥儿,也这么说。”
里面的婆子听一句,应一句,一面扣着扣子,一面开门。
早有两三个人,一边扣衣服,一边分头去了。
袭人听见叩门声,就知道有事,急忙一面让人去问,自己一面起身。
听到这话,急忙催人舀了洗脸水,催宝玉起来洗漱,自己去拿衣服。
因为想到是跟贾政出门,就不肯拿出特别出色、崭新的衣履,只挑了二等成色的。
宝玉这时也没办法,只得急忙赶来。
果然贾政在那里喝茶,看起来十分高兴。
宝玉急忙行了晨省之礼。
贾环、贾兰二人也都见过了宝玉。
贾政让他们坐下喝茶,对贾环、贾兰二人说:
“宝玉读书不如你们两个,但论起做诗、联句的聪明劲儿,你们都比不上他。
今天去了,难免要勉强你们做诗,宝玉要帮着你们两个。”
王夫人等人从来没听过贾政这样夸赞宝玉,真是意外之喜。
过了一会儿,等贾政父子等人走了,王夫人正要去贾母那边,这时芳官等三人的干娘来了,回禀说:
“芳官自从前几天承蒙太太恩典被赏了出去,就疯了似的,茶也不喝,饭也不吃,还拉着藕官、蕊官,三个人寻死觅活,非要剪了头发去当尼姑。
我还以为是小孩子家一时不习惯外面的生活,过两天就好了。
谁知越闹越厉害,打骂都不怕。
实在没办法,所以来求太太,要么就依了她们去当尼姑,要么教训她们一顿,赏给别人做女儿,我们实在没这个福分留住她们。”
王夫人听了说:
“胡说!哪能由着她们胡来,佛门是随便能进去的吗?
每人打一顿,看她们还闹不闹!”
当时正是八月十五日,各庙都有上供的规矩,各庙的尼姑都会来送供品,王夫人在十五日就把水月庵的智通和地藏庵的圆信留下住两天,到现在还没回去。
她们听到这个消息,巴不得再拐两个女孩子去做活使唤,就都对王夫人说:
“咱们府上到底是善良人家。
因为太太乐善好施,所以感召得这些小姑娘都这样。
虽说佛门不容易进去,但也要知道佛法平等。
我佛立誓,原是要度化一切众生,无论鸡犬都要救度,无奈愚昧的人不肯醒悟。如果真有善根,能够醒悟,就可以超脱轮回。
所以经书上记载虎狼蛇虫得道的也不少。
如今这两三个姑娘,既然无父无母,家乡又远,她们享受过富贵,又想到从小命苦,进了这繁华的地方,将来还不知道终身如何,所以苦海回头,出家修行来世,也是她们的心愿。
太太可别阻了这善念。”
王夫人本来就是个善良的人,一开始听她们说不同意让芳官等人自由行事,是因为觉得芳官等人不过是小孩子,一时不顺心才有这种想法,又怕她们将来受不了佛门的清净,反而获罪。
现在听了这两个尼姑的话,觉得很有道理,而且最近家里事情多,邢夫人派人来通知,说明天接迎春回娘家去住两天,好让人家相看,还有官媒婆来求说探春的婚事等,王夫人心情十分烦躁,哪里还顾得上在意这些小事。
既然听了尼姑这么说,便笑着回答:
“你们俩既然都这么讲,那就带她们去做徒弟,怎么样?”
两个尼姑听了,念了一声佛说:
“善哉,善哉!要是这样,那可真是太太您积了不小的阴德啊。”
说完,就行礼叩拜表示感谢。王夫人说:
“既然这样,你们去问问她们。如果她们真是真心的,就上来当着我的面拜了师父去吧。”
这三个干娘听了便出去,果然把芳官、藕官、蕊官三个人带了进来。
王夫人再三询问她们,这三个姑娘已经拿定了主意,于是就给两个尼姑磕头,又向王夫人拜别。
王夫人见她们心意坚决,知道不能勉强,心里反而觉得伤心怜悯,急忙让人拿了些东西赏赐给她们,又送了两个尼姑一些礼物。
从这以后,芳官跟着水月庵的智通,蕊官、藕官二人跟着地藏庵的圆信,各自出家去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