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这些姑娘们又回到大观园里,吃过饭后各自散开,也没什么别的事情。
且说刘姥姥带着板儿先来找王熙凤,说道:
“明天一早我就一定要回家去了。
虽然只住了两三天,可这日子虽短,那些从古到今我没见过、没吃过、没听说过的,我可都见识了个遍。
难得老太太、姑奶奶,还有那些小姐们,就连各房里的姑娘们,都这么怜惜穷人、照顾老人,对我这么好。
我这次回去也没别的能报答的,就只能请些好香,天天给你们念佛,保佑你们长命百岁,这就算是我的心意了。”
王熙凤笑着说:
“你先别高兴得太早。
都是因为你,老太太让风吹着病了,躺着说身体不舒服,我们家大姐儿也着了凉,现在正发热呢。”
刘姥姥听了,赶忙叹着气说:
“老太太年纪大了,本来就不习惯太累着。”
王熙凤说:
“老太太从来没像昨天那么高兴过。
平常也进园子去逛逛,不过就是到一两处地方坐坐就回来了。
昨天因为你在这儿,想着让你好好逛逛,结果一个园子走了大半。
大姐儿是因为找我去,太太给了她一块糕吃,谁知道在风里吃了,就发起烧来。”
刘姥姥说:
“小姐家的只怕不常进园子,这园子对她来说是个陌生地方,小孩子家本来就不该去。
不像我们家的孩子,会走路了,哪个坟圈子里都敢跑去。
一来可能是让风吹着了;
二来只怕她身上干净,眼睛也干净,说不定遇见什么神灵了。
依我说呀,给她看看专门查邪祟的书本子,仔细看看是不是冲撞了什么东西。”
刘姥姥这话提醒了王熙凤,她就让平儿拿出《玉匣记》来,让彩明念。
彩明翻了一会儿,念道:
“八月二十五日,生病的人在东南方遇到了花神。
要用四十张五色纸钱,朝着东南方走四十步把纸钱送走,就大吉大利了。”
王熙凤笑着说:
“还真是这样,园子里可不就是有花神嘛!
只怕老太太也是遇见花神了。”
于是一面让人去拿两份纸钱来,派两个人,一个给贾母送邪祟,一个给大姐儿送邪祟。
果然,大姐儿就安稳地睡着了。
王熙凤笑着说:
“到底还是你们上了年纪的人经历得多。
我家这大姐儿常常生病,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刘姥姥说:
“这也是常有的事儿。
富贵人家养的孩子太娇贵了,自然经不住一点儿折腾;
再加上她小小年纪,身份又太尊贵,也受不了。
以后姑奶奶少疼她一点儿就好了。”
王熙凤说:
“你说得也有道理。
我想起来了,她还没有个名字呢,你就给她起一个吧。
一来借借你的寿数;
二来你们是庄户人家,不怕你生气,到底生活贫苦些,你给她起个名字,说不定能压得住她的病呢。”
刘姥姥听了,想了想,笑着说:
“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出生的?”
王熙凤说:
“生日的日子可不好呢,偏偏是七月初七。”
刘姥姥赶忙笑着说:
“这个日子正好啊,就叫她巧哥儿吧。
这就叫‘以毒攻毒,以火攻火’的法子。
姑奶奶一定要听我的,用这个名字,她肯定能长命百岁。
以后长大了,成家立业了,要是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儿,也一定能遇难成祥、逢凶化吉,这可都得从这个‘巧’字上来呢。”
王熙凤听了,心里很高兴,赶忙道谢,又笑着说:
“只希望她真能像你说的那样就好了。”
说着就把平儿叫过来吩咐道:
“明天咱们有事,恐怕没时间。
你这会儿有空,把给刘姥姥的东西收拾好,她明天一早走的时候也方便。”
刘姥姥赶忙说:
“不敢再让你们破费了。
已经打扰了几天,现在又要拿东西走,我心里更不安了。”
王熙凤说:
“也没什么贵重的,不过是些平常的东西。
好也罢,不好也罢,你带回去,让你们街坊邻居看着也热闹热闹,就当你进了一趟城的纪念。”
这时平儿走过来说:
“姥姥,到这边来看看。”
刘姥姥赶忙跟着平儿到了那边屋里,只见半炕都是东西。
平儿一样一样地拿给她看,又说:
“这是昨天你要的青纱一匹,奶奶另外再送你一块质地密实的月白纱做里子。
这是两块茧绸,做袄子、裙子都不错。
这个包袱里是两匹绸子,过年的时候做件新衣裳穿。
这是一盒宫里做的各种点心,有你吃过的,也有没吃过的,拿回去摆碟子请客,比你们自己买的要好。
这两条口袋就是你昨天装瓜果来的那两个,现在这个口袋里装了两斗御田粳米,用来熬粥可好了,很难得的。
这条口袋里装的是园子里的果子和各种干果子。
这一包是八两银子,这都是我们奶奶给你的。
这两包,每包五十两,一共一百两,是太太给的,让你拿去,要么做点小买卖,要么买几亩地,以后别再老求亲靠友的了。”
说着又悄悄笑着说:“这两件袄儿、两条裙子,还有四块包头、一包绒线,是我送给姥姥你的。
衣裳虽然是旧的,可我也没怎么穿过,你要是不嫌弃,我才敢说给你。”
平儿说一样,刘姥姥就念一声佛,已经念了几千声了。
又见平儿也送她这么些东西,还这么客气,赶忙念佛说:
“姑娘这说的什么话?
这么好的东西我怎么会嫌弃!
就是我有银子,也没地方买这么好的东西去。
只是我怪不好意思的,收下吧不好,不收又辜负了姑娘的心意。”
平儿笑着说:
“别见外,咱们都是自己人,我才这么说。
你放心收下吧,我还跟你要东西呢。
到过年的时候,你就把你们晒的那些灰条菜干子,还有豇豆、扁豆、茄子、葫芦条儿这些干菜带些来就行——
我们这儿上上下下都爱吃这些——
别的什么都不要,别白费心思了。”
刘姥姥千恩万谢地答应了。
平儿说:
“你就安心去睡吧。
我替你把东西收拾好放在这儿,明天一早我打发小厮们雇辆车装上,你一点儿心都不用操。”
刘姥姥更加感激不尽,过来又再三谢过王熙凤,到贾母那边睡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梳洗好了就准备告辞。
因为贾母身体不舒服,众人都过来请安,然后出去派人请大夫。
过了一会儿,婆子回来说:
“大夫来了。”
老妈妈请贾母到幔子后面坐。
贾母说:
“我都这么大年纪了,还怕他不成!
不用放幔子,就这样让他瞧吧。”
婆子们听了,就搬来一张小桌子,放下一个小枕头,然后去请大夫。
不一会儿,只见贾珍、贾琏、贾蓉三个人领着王太医来了。
王太医不敢走正路,只走旁边的台阶,跟着贾珍到了台阶上。
早有两个婆子在两边打起帘子,两个婆子在前面领着进去,又见宝玉迎了出来。
就见贾母穿着青皱绸、缀着一斗珠的羊皮褂子,端坐在榻上,两边四个还没梳起头的小丫鬟都拿着蝇帚、漱盂这些东西;
又有五六个老嬷嬷像大雁翅膀一样排在两旁,碧纱橱后面隐隐约约能看到许多穿红着绿、戴着宝簪珠翠的人。
王太医不敢抬头,赶忙上来请安。
贾母见他穿着六品官的服饰,就知道是御医了,也含笑问道:
“太医一向可好?”
又问贾珍:
“这位太医贵姓?”
贾珍等人赶忙回说:
“姓王。”
贾母说:
“以前太医院正堂有个叫王君效的,把脉的本事可好了。”
王太医赶忙躬身低头,含笑回说:
“那是晚生的叔祖父。”
贾母听了,笑着说:
“原来是这样,那也算是世交了。”
一面说,一面慢慢把手伸出来放在小枕头上。
老嬷嬷端着一个小杌子,连忙放在小桌前,稍微偏了一点。
王太医就屈着一条腿坐下,歪着头诊了半天脉,又诊了另一只手,然后赶忙欠身低头退了出去。
贾母笑着说:
“辛苦你了。
珍儿,带太医出去好好招待,上点好茶。”
贾珍、贾琏等人忙答应了几个“是”,又领着王太医到外书房去。
王太医说:
“老太太没什么别的病,不过是偶然受了点风寒,其实不用吃药,只要吃得稍微清淡些,常注意保暖,就好了。
现在我写个药方在这里,要是老太太想吃药,就按方煎一剂喝,要是不想吃,就算了。”
说着,喝了茶就写了药方。
刚要告辞,只见奶妈抱着大姐儿出来笑着说:
“王老爷也给我们家孩子看看吧。”
王太医听了,赶忙起身,在奶妈怀里,左手托着大姐儿的手,右手诊了诊脉,又摸了摸头,还让大姐儿伸出舌头看看,笑着说:
“我说了只怕大姐儿又要骂我了,其实只要清清静静地饿两顿就好了。
不用吃煎药,我送几丸药来,临睡的时候用姜汤化开,吃下去就行了。”
说完,就告辞走了。
贾珍等人拿了药方,回来向贾母回明了情况,把药方放在桌上就出去了,这里暂且不表。
这边王夫人和李纨、王熙凤、宝钗姐妹等人,见大夫走了,才从橱后出来。
王夫人坐了一会儿,也回房去了。
刘姥姥见没什么事儿了,才上来和贾母告辞。
贾母说:
“有空了再来啊。”
又命鸳鸯:
“好好送你姥姥出去,我身体不舒服,不能送她了。”
刘姥姥道了谢,又告辞,才和鸳鸯出来。
到了下房,鸳鸯指着炕上一个包袱说:
“这是老太太的几件衣裳,都是往年生日、过节的时候众人孝敬的。
老太太从来都不穿别人做的衣服,放着也可惜,这些可都是一次都没穿过的。
昨天让我拿出两套来送给你,你要么送人,要么自己家里穿,别嫌弃。
这盒子里是你要的面果子。
这包儿里是你前儿说的药,梅花点舌丹、紫金锭、活络丹、催生保命丹都有。
每一样都有一张方子包着,都包在这大包裹里了。
这是两个荷包,拿着玩吧。”
说着就解开系子,掏出两个“笔锭如意”的锞子给她看,又笑着说:
“荷包你拿去,这个留下给我吧。”
刘姥姥已经喜出望外了,又念了几千声佛,听鸳鸯这么说,就说:
“姑娘你只管留下吧。”
鸳鸯见她信以为真,就笑着又给她装回去,说:
“逗你玩呢,我有好多呢。
留着过年给小孩子们吧。”
正说着,只见一个小丫头拿了个成窑钟子来递给刘姥姥,说:
“这是宝二爷给你的。”
刘姥姥说:
“这可真是不敢当啊。
我哪辈子修来的福分,今天能这样。”
说着就接了过来。
鸳鸯说:
“前儿我让你洗澡换的衣裳是我的,你要不嫌弃,我还有几件,也送给你吧。”
刘姥姥又赶忙道谢。
鸳鸯果然又拿出两件来给她包好。
刘姥姥又想到园子里去跟宝玉和众姐妹、王夫人等人辞行。
鸳鸯说:
“不用去了。
他们这会儿也不见人,回头我替你说吧。
有空再来。”
又吩咐一个老婆子:
“到二门上叫两个小厮来,帮着姥姥把东西拿出去送她走。”
老婆子答应了,又和刘姥姥到了王熙凤那边,把东西都拿上。
在角门上让小厮们搬了出去,一直送刘姥姥上车走了,这里也不多说了。
且说宝钗等人吃过早饭,又到贾母那儿问了安,回到园子走到分路的地方,宝钗就叫黛玉:
“颦儿,跟我来,我有话问你。”
黛玉就跟着宝钗,来到了蘅芜苑。
进了屋子,宝钗坐下,笑着说:
“你跪下,我要审问审问你。”
黛玉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笑着说:
“你看宝丫头这是怎么了,疯了不成!
审问我什么呀?”
宝钗冷笑着说:
“好一个千金小姐!
好一个不出闺门的女孩儿!
你满嘴里说的都是些什么呀?
你就老实说吧。”
黛玉还是不明白,只是笑着,心里也不免有点疑惑,嘴里说:
“我什么时候说了什么呀?
你不过就是想挑我的错罢了。
你倒说说我到底说了什么,让我听听。”
宝钗笑着说:
“你还装糊涂呢。
昨天行酒令的时候你说的那话是什么?
我还真不知道你从哪儿学来的。”
黛玉一想,才想起来昨天自己说话没注意,把《牡丹亭》《西厢记》里的句子说了两句。
黛玉不觉脸红了,就上来搂着宝钗,笑着说:
“好姐姐,我真不是故意的,是我不知道,随口说的。
你教教我,我以后再也不说了。”
宝钗笑着说:
“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话,听你说得挺奇怪的,所以才问问你。”
黛玉说:
“好姐姐,你可别告诉别人,我以后肯定不说了。”
宝钗见她羞得满脸通红,还满口央求,就不再追问下去了,拉着她坐下喝茶,慢慢地跟她说:
“你以为我是什么样的人,我小时候也是个淘气的。
我们家也算是个读书人家,祖父那时候可喜欢藏书了。
以前家里人多,姐妹弟兄们也都在一起,大家都不爱看那些正经书。
弟兄们有的喜欢诗,有的喜欢词,像《西厢记》《琵琶记》还有《元人百种》这些书,家里都有。
他们偷偷地背着我们看,我们也偷偷地背着他们看。
后来大人知道了,不是打就是骂,还把那些书都烧了,我们才不看了。
所以说,咱们女孩儿家不认得字倒还好。
男人们读书要是不明事理,还不如不读书呢,何况是你我这样的女孩儿。
就连作诗写字这些事儿,本来也不是你我该做的,其实也不是男人该做的正事儿。
男人们读书明理,能辅助国家、治理百姓,那才是好的。
可现在也没听说有这样的人,读了书反而更坏了。
这是书把他们耽误了,可惜他们也把书糟蹋了。
所以说,还不如种地、做买卖呢,至少没什么大坏处。
至于你我,只该做些针线纺织的活儿才对。
偏偏咱们又认得字,既然认得字,就只挑些正经书看也就罢了。
最怕的就是看了那些杂书,把性情都改变了,那就没法救了。”
宝钗这一番话,说得黛玉低头喝茶,心里暗暗佩服,只能答应一个“是”字。
忽然素云进来说:
“我们奶奶请二位姑娘去商量要紧的事儿呢。
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史姑娘、宝二爷都在那儿等着呢。”
宝钗问:
“又是什么事儿?”
黛玉说:
“咱们到那儿就知道了。”
说着就和宝钗往稻香村去,果然见众人都在那儿。
李纨见了她俩,先笑着说:
“诗社还没办起来呢,就有人想偷懒了,四丫头要请一年的假呢。”
黛玉笑着说:
“还不都是老太太昨天那句话,又让她画什么园子图,把她乐得都要请一年假了。”
探春笑着说:
“也不能怪老太太,都是刘姥姥那句话闹的。”
黛玉赶忙接话说:
“就是呀,都是她那句话。
她算哪门子的姥姥,干脆就叫她‘母蝗虫’得了。”
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
宝钗笑着说:
“世上的话,到了凤丫头嘴里就已经够有趣的了。
幸亏凤丫头不识字,不太懂文墨,不过都是些世俗的玩笑话。
更厉害的是颦儿这张刁钻的嘴。
她用《春秋》的笔法,把那些世俗的粗话,挑出关键的,删掉繁琐的,再润色一下。
这么一比方,那说出来的话一句是一句。
这‘母蝗虫’三个字,把昨天那些情形都生动地表现出来了。
亏她想得出来,还这么快。”
众人听了,都笑着说:
“你这么一解释,可不比她俩差呀。”
李纨说:
“我请你们大家来商量商量,该给她多少日子的假。
我给了她一个月,她还嫌少,你们说呢?”
黛玉说:
“按理说,一年也不算多。
这园子盖都盖了一年了,现在要画,肯定得两年时间。
又要研墨,又要蘸笔,又要铺纸,又要上颜色,又要……”
刚说到这儿,众人知道她是在取笑惜春,就都笑着问:
“还要怎么样?”
黛玉自己忍不住笑了,说:
“又要照着这样慢慢地画,可不就得两年时间嘛!”
众人听了,都拍手笑个不停。
宝钗笑着说:
“真有趣,最妙的是最后一句‘慢慢地画’,她要是不真去画,怎么能画得出来呢?
所以说昨天那些笑话,当时听着虽然可笑,回头想想其实也没什么意思。
你们仔细琢磨颦儿这几句话,虽然听着平常,回头再想可真是有意思。
我都笑得不行了。”
惜春说:
“都是宝姐姐夸她,她就越发逞强了,这会儿又拿我来取笑了。”
黛玉赶忙拉着她笑着说:
“我先问问你,你是只画这园子呢,还是把我们众人都画在上面呢?”
惜春说:
“本来只说画这园子的,昨天老太太又说,光画园子就像个房子的样子了。
让把人也都画上,就像行乐图似的才好。
我又不会画这种工笔精细的楼台,也不会画人物,又不好拒绝,正为这个事儿犯难呢。”
黛玉说:
“画人物还容易些,你画草虫行不行呢?”
李纨说:
“你又说些不通的话了,画园子哪儿用得着草虫啊?
倒是画点翎毛之类的点缀一下还差不多。”
黛玉笑着说:
“别的草虫不画就算了,昨天那‘母蝗虫’要是不画上,岂不是少了点趣味!”
众人听了,又都笑起来。
黛玉一面笑得双手捧着胸口,一面说:
“你快画吧,我连题跋都想好了,就起个名字,叫《携蝗大嚼图》。”
众人听了,笑得更是前仰后合。
只听“咕咚”一声响,不知道什么东西倒了。
大家急忙一看,原来是湘云趴在椅子背上。
那椅子本来就没放稳,她整个身子压在上面大笑。
又没防备,两下里没配合好,身子向东一歪,连人带椅子都倒了。
幸亏有板壁挡着,才没摔倒在地上。
众人一看,笑得更厉害了。
宝玉赶忙跑过去把她扶起来,大家才渐渐止住了笑。
宝玉和黛玉使了个眼色。黛玉明白了,就走到里间。
把镜袱揭开照了照,只见两鬓的头发稍微有点松了。
赶忙打开李纨的妆奁,拿出抿子来,对着镜子抿了几下,把头发整理好,才出来,指着李纨说:
“你可是说要带着我们做针线、教我们道理的,结果反倒招我们来这么尽情地玩闹大笑。”
李纨笑着说:
“你们听听她这刁钻的话。
她带头闹,引得大家笑,倒还怪起我的不是了。
真让我恨得呀——
只盼着明天你嫁个厉害的婆婆,再遇上几个千刁万恶的大姑子、小姑子,到时候看你还这么刁钻不刁钻了。”
林黛玉的脸一下子就红了,拉着宝钗说:
“咱们就给她放一年的假吧。”
宝钗说:
“我来说句公道话,你们听听。
藕丫头(惜春)虽然会画画,不过也就是几笔写意的功夫。
现在要画这园子,要是肚子里没有几幅山水布局的构思,那怎么能画好呢?
这园子就像一幅画一样,山石树木,楼阁房屋,远近疏密,不多不少,正好就是这个样子。
你要是只照着样子往纸上一画,肯定画不好。
这得看纸张的大小和画面的远近,该多的多,该少的少,分清主次,该添的添,该减的减,该藏的藏,该露的露。
先起好了稿子,再仔细琢磨斟酌,才能成一幅好图样。
第二件,这些楼台房舍一定要用界尺来画。
稍微不注意,栏杆就画歪了,柱子也画塌了,门窗都倒过来了,台阶也离了缝。
甚至桌子都挤到墙里头去了,花盆都放到帘子上面了,那不就成了一张让人笑话的画了吗?
第三,要画人物,也要有疏有密,有高有低。
衣服的褶子、裙带,手指和脚步,这都是最关键的;
一笔画不细致,不是把手画肿了,就是把脚画瘸了,染脸和画头发,那还是小事儿。
依我看,这可太难了。
现在一年的假太多,一个月的假又太少,干脆给她半年的假,再让宝兄弟帮着她。
倒不是说宝兄弟懂画能教她,那样反而更误事;
而是有不懂的地方,或者不好安排的地方,宝兄弟可以拿出去问问那些会画画的相公,这样就容易多了。”
宝玉听了,先高兴地说:
“这话太对了。
詹子亮画的工笔精细的楼台可好了,程日兴画的美人更是绝技,现在就去问他们。”
宝钗说:
“我说你就是瞎忙,我刚说一句,你就去问,也得等商量好了再去呀。
现在先说说用什么画?”
宝玉说:
“家里有雪浪纸,又大又能吸墨。”
宝钗冷笑着说:
“我说你不行吧!
那雪浪纸用来写字、画写意画,或者让会画山水的人画南宗山水还行,能吸墨,经得起皴染。
用它来画这园子,既不能上色,又很难晕染,画不好,纸也浪费了。
我教你个办法。
原先盖这园子的时候,就有一张详细的图样,虽然是匠人画的,可那园子的布局和方向是没错的。
你跟太太要出来,再按照那纸的大小,跟凤丫头要一块重绢,让相公把绢矾一下,然后照着这图样修改着起个稿子,添上人物就行了。
就是调配那些青绿颜色,还有泥金泥银,也得让他们来配。
你们还得另外生个风炉子,准备化胶、出胶、洗笔。
还得要一张粉油大案,铺上毡子。
你们现有的那些碟子也不全,笔也不全,都得重新再置办一套才行。”
惜春说:
“我哪儿有这些画画的工具呀?
不过就是用平常写字的笔画画罢了。
就是颜色,也只有赭石、广花、藤黄、胭脂这四种。
再有,也就是两支着色的笔就没别的了。”
宝钗说:
“你怎么不早说。
这些东西我倒是还有,不过你也用不上,给你也是白放着。
现在我先替你收着,等你要用的时候我送你一些,不过也只能留着画扇子,要是画这么大幅的园子图,可就浪费了。
今天我给你开个单子,你照着单子跟老太太要去。
你们也未必知道得全,我来说,宝兄弟写。”
宝玉早就准备好了笔砚,本来就怕记不清楚,想写下来记着,听宝钗这么说,高兴地提起笔来认真听着。
宝钗说:
“头号排笔四支,二号排笔四支,三号排笔四支,大染笔四支,中染笔四支,小染笔四支,大南蟹爪笔十支,小蟹爪笔十支,须眉笔十支,大着色笔二十支,小着色笔二十支,开面笔十支,柳条笔二十支,箭头朱四两,南赭四两,石黄四两,石青四两,石绿四两,管黄四两,广花八两,蛤粉四匣,胭脂十片,大赤飞金二百帖,青金二百帖,广匀胶四两,净矾四两。矾绢用的胶和矾另外算,别管那些,你只管把绢交出去让他们矾就行。
这些颜色,咱们自己淘澄飞跌地加工一下,又好玩,又能用,包你一辈子都够使了。
再要顶细绢箩四个,粗绢箩四个,担笔四支,大小乳钵四个,大粗碗二十个,五寸粗碟十个,三寸粗白碟二十个,风炉两个,沙锅大小四个,新瓷罐两口,新水桶四只,一尺长白布口袋四条,浮炭二十斤,柳木炭一斤,三屉木箱一个,实地纱一丈,生姜二两,酱半斤。”
黛玉赶忙说:
“还得要一口铁锅,一个锅铲。”
宝钗说:
“要这个干什么?”
黛玉笑着说:
“你要生姜和酱这些作料,我还以为你要铁锅来炒颜色吃呢。”
众人都笑起来。
宝钗笑着说:
“你哪儿知道。
那些粗色碟子要是不用姜汁子和酱先在底子上抹一抹烤一烤,一遇上火就会炸的。”
众人听了,都说:
“原来是这样。”
黛玉又看了一会儿单子,笑着拉着探春悄悄地说:
“你瞧瞧,画个画儿又要这些水缸、箱子什么的。
想必她糊涂了,把她的嫁妆单子也写上了。”
探春“嗳”了一声,笑得停不下来,说:
“宝姐姐,你还不拧她的嘴?你问问她编排你的话。”
宝钗笑着说:
“不用问,狗嘴里还能吐出象牙来?”
一面说,一面走上来,把黛玉按在炕上,就要拧她的脸。
黛玉笑着赶忙央求:
“好姐姐,饶了我吧!
颦儿年纪小,只知道说,不知道轻重,姐姐教导我。
姐姐要不饶我,我还能求谁去?”
众人不知道她们话里有别的意思,都笑着说:
“说得好可怜呀,连我们都心软了,饶了她吧。”
其实宝钗本来就是跟她闹着玩,忽然听她又提到之前说她看杂书的事儿,就不好再跟她打闹了,放开了她。
黛玉笑着说:
“到底还是姐姐好,要是我,可不会轻易饶人。”
宝钗笑着指着她说:
“怪不得老太太疼你,大家都喜欢你伶俐,今天我也觉得你挺可爱的。
过来,我给你拢一拢头发。”
黛玉果然转过身来,宝钗用手帮她把头发拢上去。
宝玉在旁边看着,只觉得黛玉这样更好看,心里不觉后悔,早知道就不该让她把鬓发抿上去,就该留着,现在让宝钗帮她拢头发多好。
正胡思乱想着,就听宝钗说:
“写完了,明天回老太太去。
要是家里有的就用家里的,要是没有的,就拿些钱去买,我帮着你们调配。”
宝玉赶忙把单子收了起来。
大家又说了一会儿闲话。到了晚饭后,又到贾母那儿去请安。
贾母本来也没什么大病,不过是劳累了些,又着了点凉,调养了一天,又吃了一两剂药,疏散了一下,到晚上就好了。
不知道第二天又会发生什么事儿,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