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场小雪过后,转眼又是腊月,小镇的人们似乎忙了起来。他们像雪地里埋着的野草,不管是天灾还是人祸,都不能将他们打倒。实在爬不起来了,就弯下腰静静蛰伏些时候,等灾祸消弭病痛消失,再慢慢爬起来,给点雪水就能滋润根部,给点阳光就能冒头生长。
小杨总管在一天的凌晨冒头了,姚骞一觉醒来瞧见熟悉的脸庞,平添了几分喜悦,吩咐哑伯做了小杨爱吃的土豆萝卜丝饼,三人围坐一处边吃边聊。
头一件事,小杨说的就是江汉源在县里打听消息,可能会来镇里找姚骞。姚骞无所谓地回答,来了就好吃好喝招待呗,随他们打听。他问尉保山的情况,小杨略微思索后说,看着还行,干活勤快,为人也本分,很会跟人交际。
姚骞咽下嘴里的食物,咂吧了嘴才问:“那那个谁呢?也留在那里了?”
小杨被喜欢的吃食俘获,反应慢了半拍,只下意识接话:“谁?你说常平啊。”
姚骞看着他点头。
小杨从美食中抽回神魂,意识到刚才说漏嘴了,很快镇定下来用极其自然的口吻回答:“他待了三天就走了。”心里默默祈祷姚骞尽快忘了那茬。
“他去哪儿了?干甚去了?”姚骞咽下一块鸡蛋,喝口米汤又问。
“不知道,听说他总是独来独往。”小杨语气淡淡,趁姚骞低头的瞬间和云彦对视一眼,云彦以眼神提醒小杨警醒些。
姚骞吃着吃着,莫名念叨一句:“原来他叫常平,我都不知道,他跟你说的?”
小杨一下子有点心慌,感觉自己怎么回答都不妥,悄悄用眼神向云彦求救。
云彦凌厉的眼神扫了眼小杨,给姚骞夹了块肉,尽可能自然地插话,“是我问得,见面时没话说,互相问了姓名。”
姚骞并未注意到二人的“眉来眼去”,轻易地相信了二人的说辞,又把话题拐到了李八子身上。
一顿重逢的、平常的早饭,在姚骞不经意的时候,荡起一层波折,又悄无声息退开。
隔了一天,姚骞终于整装出门,他先去私塾探望了熊先生,又去兴国寺里看了看和尚和乡党,然后在镇子外溜了一圈大黑。大黑驮着一个汉子飞奔如闪电,四个铁蹄踩在泥里、雪中如履平地,穿林越野一骑绝尘,要不是姚骞拦着,它能疯跑几万里。
回程走的闹市,姚骞把马交给等在布庄的宁娃,自己走进唯一一家书铺。置身相似摆置的书铺,姚骞忽然记起上一次也是头一回为云彦买书,如今一想,那可能是小杨和云彦合计好的,为的就是让他掉入云彦的情网。小杨真是忠心耿耿啊,姚骞心里胡乱想着,不由得勾了勾嘴角,走到文房四宝的货架前。前几天把毛笔薅秃了,他得再选个用着称手的。
书铺的掌柜整理完手边的书册,忙过去招呼姚骞,“公子想选个什么?咱家的东西都是又便宜又好用,买了保管你越用越稀罕。”
“选根毛笔,需要毛刷软——”姚骞说着说着冷不丁停下话,偏着头听窗外的话音和脚步声。
“那儿,前面有家羊肉饺子馆,咱去那儿吃吧!”这是江汉源的声音。
“你别说,这凤栖镇还挺不错!”胡清紧接着说。
还有艾小米的声音:“可能快过年了,都出来摆摊了。”
掌柜的还在等姚骞下面的话,却见姚骞对他略一点头,擦着肩快步移出了大门。
出门一转身,姚骞就看到前面四个年轻汉子并肩穿梭在热闹的街道中,走在最后面的是陈冰,前面的艾小米正跟陈冰交头接耳:“一会儿吃饭时,正好问问大姚家在哪儿。”
闻言,姚骞迈着轻快的步子追上他们,走到艾小米另一侧将胳膊搭在他肩膀上,带着难掩的喜悦说:“在这呢!”
四人齐齐回首,然后是三人齐声惊呼:“大姚!”陈冰没有出声,但他眼里也有惊喜。
胡清退后一步,和姚骞碰了碰掌心对其余三人说:“我说什么来着!我们肯定能寻着!看看,还没寻呢,人就在我们跟前了!”
艾小米看着姚骞来的方向惊讶地问:“你不会正好住在这儿吧?”
“走走走,”江汉源拽了姚骞一把,“赶紧吃饭去,饿死我了!”
“先吃饭!先吃饭!边吃边聊!”姚骞对他们笑笑,跟着江汉源往羊肉饺子馆走去,“听说他们家饺子放的肉挺多。”
“听说?”胡清挤在姚骞另一边,“难道你没吃过?”
姚骞眼神微顿,没有显出异常,笑着说:“我又不是财主,还能天天下馆子!”
几步到了羊肉饺子馆门前,姚骞猛地一拍脑袋,“哎呀,我得让人给我哥捎个信,他还等我吃饭呢!”
“咋捎啊?远不远?”江汉源停下脚步问。
“是该跟家里说一声。”艾小米附和。
“不远,”姚骞指着前面的布庄,“就在那边,有人帮忙。你们先进去报菜,我马上回来!”
陈冰和艾小米对姚骞摆摆手,胡清看着人走远,半真半假地逗趣道:“他不会不回来了吧?”
艾小米和江汉源看看他没开口,陈冰骤然出声:“那你跟上去!”平淡的声音听不出是玩笑还是故意抬杠。
胡清干巴巴地笑了笑,“先进去吧,冻的手脚都直了。”说完掀开门帘进了饭馆,其余三人互相看了眼,跟着跨进门槛。
姚骞走进饺子馆,一眼就看到四个清俊卓越的面孔,与饭馆中满脸铜臭味的财主、圆滑玲珑的客商截然不同。
胡清第一个看见姚骞,招了招手,起身从隔壁桌边拉了条凳子放在身边。
江汉源回身看到姚骞手里的两个酒坛,连连称赞姚骞想的周到,天气太冷,他们正需要暖暖身体。
五人久别重逢,聊的热火朝天,饺子就酒,吃的酒酣耳熟。
“听说你去寺里施救还被染了疫病,咋样?好利索了吗?”胡清看着姚骞关心地问。
“早好了!不是啥大事!”姚骞给胡清添满酒,“你们消息挺灵通啊!”
“这不是来的路上打听你家嘛,问了两个人,都说你是大恩人!大善人!”胡清翘着大拇指。
“以前受过寺里的恩惠,也受过乡党们帮助,他们碰着难事了,我略尽绵薄之力而已。”姚骞向几人解释。
“这一年,大家的日子不好过啊,又是打仗又是干旱,临了还有疫病,我们村里走了好多老人。”艾小米心有戚戚。
江汉源搁下酒盅,微微叹口气:“打我记事起,百姓就没过过啥好光景!”
“就算没有疫病,没有旱灾,我们这些没身份没地位的人,也不会有好日子,”胡清与四人对视,目光落在姚骞身上,“因为还有地主,还有土豪劣绅,他们就像附骨之蛆,粘在农民身上吃肉喝血。”
“所以,要想他们都过上好日子,必须先刮骨疗毒,毒在剥削阶级,毒在土地兼并。”艾小米也看着姚骞。
江汉源看看垂眸沉吟的姚骞,把目光移向表情凝重的艾小米、默默发呆的陈冰和满眼期待的胡清脸上,又扫了眼空空的饭馆前堂,此时,食客已经走了,跑堂的在后面洗碗,碗盘碰撞的声音与水流声交织一起,只要他们五个人不说话,周围就只剩了安静。他压低声音问胡清和艾小米:“你们说的这不是革命党的话吗?你们不会是想参加革命党吧?”
艾小米和胡清对视一眼,对上江汉源的狐疑说:“你觉得一大半农人的出路在革命党?”
胡清跟着问了一句:“还是靖原军?”
姚骞和陈冰对视一眼,没说话,江汉源也陷入沉思。
艾小米自问自答,“都不是,如果说过去我们看不清,但这一年多里的打打杀杀,我们也该醒悟了,那些一生病就会家破人亡的普通人,里面肯定包括我们,其出路不在革命党,更不能靠靖原军。”
“而是在我们自己手中!”胡清说出了酝酿已久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