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三年,秋雨就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下个不停。我手里紧紧攥着那张泛黄的地契,站在栖霞岭下。眼前这座伽蓝寺,打南宋就有了,这时候在暮色里瞧着,活脱脱像头趴着的猛兽。再看那飞檐上的嘲风脊兽,半边脑袋都没了,正往下滴答着锈红色的水珠,怪渗人的。
我爹临死前,嘴里一直念叨着“塔底的东西该还了”,那枯瘦的手在我手腕上掐出了五道青紫印子。
我绕过半截断龙碑,突然,怀里的青铜铃“闷哼”了一声。我心里“咯噔”一下,这铃咋回事?再看那碑文,上面说在明嘉靖年间,有香客为了镇狐妖,建了座七层浮屠。可塔建好那天,主事的和尚离奇圆寂了,手里还攥着半截狐尾。正想着呢,雨幕里隐隐约约传来一个女子的哼唱声,嘿,那调子竟然是我小时候奶娘哄我睡觉的《月儿谣》。这可太奇怪了,这荒郊野寺的,咋会有这熟悉的调子?
我心里犯着嘀咕,推开了山门。这一推,腰间的铜铃跟疯了似的,剧烈地颤抖起来。走进大雄宝殿,好家伙,十八罗汉像东倒西歪的,那居中的佛祖像,脸被利器划得乱七八糟,裂缝里还长出了暗红色的菌菇,看着就恶心。这时候,供桌上半截红烛“呼”地一下自己着了,青烟慢慢凝成了一个梳着双螺髻的少女。我仔细一瞧,她脖子上的银锁刻着一只蜷缩的狐狸。
这少女迈着绣鞋,踩过满是灰尘的蒲团,笑着说:“小郎君来得正好。”琉璃灯的光一照,我瞧见她脚踝处有齿痕。她接着说:“再有三日就是甲子轮回,你可闻到塔里的腥气了?”话刚说完,佛像后面的《地藏经》“哗啦啦”地翻动起来,那上面“众生渡尽”的“尽”字上,血渍慢慢晕开,竟成了一张狐面。
我吓得往后一退,“砰”地撞上了韦陀像,手里的地契也飘落在香案上。那少女弯腰去捡,这时候,烛火猛地一下变大,把她给吞了进去。等青烟再散开,她已经变成了一个白发老妪,手里还捏着枚青玉扳指,对我说:“你祖父当年用这物件镇我元神,如今该物归原主了。”这都啥跟啥呀,我脑袋都懵了。
到了夜里,暴雨如注,东配殿竟然被冲塌了,露出了地宫入口的八卦石板。我刚靠近石板,青铜铃“唰”地一下就结满了冰霜,铃舌上还浮现出“戊寅年三月廿七”的篆文,这日子不正是我祖父的忌日嘛!我心里直发毛。
我壮着胆子去撬石板,这一撬,指甲盖大的白蚁“簌簌”地往下掉,每只白蚁肚子上竟然都长着人脸,看得我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进了地宫,那壁画崭新崭新的,画的是百狐朝月的场景。我凑近一瞧,妈呀,每只狐狸的眼珠竟然都是活人的瞳仁,正中央那只九尾狐,脸长得跟我奶娘一模一样。我正吓得不行,壁画突然渗出黏糊糊的东西,九尾狐的指尖“嗖”地伸了出来,它手腕上的银锁“叮当”作响,恶狠狠地说:“当年你祖父剖我内丹炼药,可想过子孙要偿这血债?”
这时候,铜铃“轰”的一声炸裂了,碎片“嗖”地飞过来,割破了我的掌心。血珠滴在壁画狐狸的额头上,整面墙就跟活了似的,开始蠕动起来,数百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我。就在九尾狐的尾巴缠上我脖子的时候,地契上的朱砂印突然发出金光,照出了壁画角落里的小字——“借命换寿者,永堕畜牲道”。
雨还在下,那七层浮屠在雨中摇摇晃晃,好像马上就要倒了。每层檐角都挂着一具风干的狐尸,看着就瘆人。顶层密室里供着一个半人高的青铜狐首,那獠牙间咬着我祖父的桃木剑。剑穗上系着的,正是地宫那把银锁,锁芯里竟然蜷缩着婴儿的骸骨,天灵盖上还钉着七枚铜钱。
突然,九尾狐的残影从剑身冒了出来,它说:“嘉靖年那和尚骗我助他成仙,却在阵眼埋了我胎儿的尸骨。你祖父更狠,剖我内丹为你续命十二年。”它爪子轻轻抚过我脖子上的胎记,嘿,这胎记形状跟银锁上的狐纹一模一样。它接着说:“今日这具身子,该还给我儿了。”
话音刚落,那七枚铜钱“嗡嗡”作响,狐首眼眶里淌下了血泪。整座塔“噼里啪啦”地开始龟裂,砖缝里伸出无数苍白的手臂。我一咬牙,抓起桃木剑划破掌心,用这血在供桌上画了个残缺的镇魂符。就在九尾狐张牙舞爪地扑过来时,婴儿骸骨突然睁开了空洞的眼窝,“咔嚓”一声,剑穗和银锁都碎了。
等朝阳穿透塔身的时候,我躺在碎砖堆里,手里攥着一撮银灰狐毛。山门外不知啥时候多了座新坟,碑文写着“爱妻柳氏之墓”,立碑人竟然是我的生辰八字。
我迷迷糊糊回到城里,才听说伽蓝寺早在甲午年就被雷火给毁了。我又去看我的户籍册,上面清楚地写着“民国二年卒于痨病”。
我把昨夜捡回的青铜铃放在妆匣里,刚一转身,镜子里竟然映出了九尾狐的身影。它怀里抱着个婴孩,那眉眼跟我长得可像了。它正把银锁系在婴孩莲藕般的手腕上,嘴里念叨着:“且让你再活一甲子,待我儿借你的身子长大成人……”我再看那铃舌上的篆文,不知啥时候已经变成了“乙酉年九月初九”,这不就是六十年后的重阳嘛!这到底是梦还是现实,我到现在都没弄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