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坤那张堆满笑容的脸瞬间僵住,眼神躲闪,讪讪地干咳两声,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衣角,顾左右而言他。
“这个……苏家的人嘛……呵呵,萧国公您也知道,他们是商贾之家,行踪不定……下官一时……倒也没太留意。”
萧明并未追问,目光锐利地扫了他一眼,便不再理会他的闪烁其词。
他接过狱卒小心翼翼递来的那张泛黄的税契,目光如鹰隼般扫过。
手指轻轻拂过纸面,尤其在那鲜红的官印处停留了片刻,感受着那印泥的质感和纸张的凹凸。片刻之后,他抬起眼,看向兀自不安的钱坤,语气笃定:
“这张税契,是伪造的。”
“伪……伪造的?!”钱坤几乎要跳起来。他凑上前去,几乎将脸贴在了那张税契上,一双精明的眼睛仔仔细细,翻来覆去地看了半晌,额头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却依旧满脸困惑,连连摇头。
“萧国公明鉴!这……这笔迹圆润,纸张也是官府常用的韧皮纸,格式更是分毫不差……下官……下官实在看不出任何破绽啊!”
萧明并不解释,只是伸出手指,点了点那鲜红刺目的官印位置,眼神示意:“用手摸摸看,仔细感受一下这印记的边缘。”
钱坤依言,小心翼翼地伸出食指,在那官印上反复摩挲、按压,感受着指尖传来的触感。印泥的痕迹确实清晰,凹凸感也存在,似乎并无异常。他抬起头,脸上的茫然更甚,如同坠入五里雾中。
萧明示意了一下,立刻有眼尖的狱卒会意,飞奔而去,不多时便捧着另一份存档的、盖有相同知府官印的税契文书,恭敬地呈了上来。
两张税契并排放在昏暗的灯火之下,差异顿显!
尽管印记的形状、篆刻的文字都一般无二,几乎可以乱真
,但苏家呈上的那份,官印边缘明显带着一丝极难察觉的毛糙感,不够圆润流畅。
更重要的是,印泥的色泽也略显干涩,不够鲜亮均匀,不像另一份真正官印盖下的那般清晰、饱满、边缘利落分明。
钱坤仿佛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看看这张,又看看那张,额角的冷汗如同断线的珠子般滚落下来。
恍然大悟的同时,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钱坤的声音都有些发颤,带着惊恐。
萧明唇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如同出鞘的寒刃。
“很简单。苏家不仅敢行贿,还胆大包天,敢伪造税契。这官印,是他们自己刻了模子,找了相似的印泥,盖上去的。”
“自己……刻印?!”钱坤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浑身汗毛倒竖。伪造官印,私刻官印,这可是形同谋逆的滔天大罪!
一旦查实,莫说苏家,便是与之稍有关联之人,恐怕都难逃干系!
萧明收回目光,将那份伪造的税契轻轻推到钱坤面前,淡淡一笑,那笑容却不达眼底。“证据,我已经交到钱尚书手上了。周文远是否仅是贪墨,还是另有隐情,自有这假税契作为突破口。至于本公,职责在身,还得继续追查那胆敢在京畿之地行刺朝廷命官的黑衣刺客。”
查假税契?
苏家背后牵扯到谁?永靖王?崔英?
这案子往下查,还不知道要拔出多少世家豪门,牵动多少朝中大员!
这浑水太深,稍有不慎,他这刑部尚书的乌纱帽怕是顷刻间就要落地,甚至可能身家性命不保!
相比之下,查刺客虽然棘手,风险却小得多。
查几个亡命徒,总比触怒那些盘根错节的势力要安全。
钱坤眼珠飞快一转,脸上立刻重新堆满了近乎谄媚的笑容,语气更是热切无比:
“哎呀!萧国公!这怎么行!刺客之事关乎朝廷脸面,更是对萧国公您的挑衅,非同小可!下官不才,愿为萧国公分忧解难!这追查刺客之事,便交给下官吧!下官保证,三日之内,必定将那些贼子的底细查个水落石出,给您一个满意的交代!”
“至于周文远这案子……唉,事关税契真伪,内情复杂,牵连甚广,还是得由萧国公您这般明察秋毫、威望素着的大才亲自坐镇,方能查清真相,还朝廷一个公道啊!”
萧明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故作沉吟。
“哦?这……怕是不太合适吧?伪造官印可是谋逆等级的大罪,苏家胆敢如此行事,绝非一日之功,背后定然还有主使和同谋,恐怕牵连甚广,案情重大……”
钱坤哪里还听不出萧明话里“烫手山芋”的意思,这锅他是甩定了!
他连忙把胸脯拍得“嘭嘭”响,赌咒发誓般地大包大揽:
“合适!再合适不过了!萧国公您就放心交给下官!想当年,几起意图行刺圣驾的惊天大案,下官都曾参与协办,对于追踪缉捕、审讯刺客颇有些心得!这点小事,包在下官身上!定不辱命!”
他生怕萧明反悔,恨不得立刻将刺客案的卷宗抢到手里。
见火候已到,萧明这才仿佛勉为其难般,缓缓点头。
“既然钱尚书如此有把握,且经验丰富,那追查刺客一事,便有劳钱尚书费心了。”
“不敢!不敢!分内之事!分内之事!”
钱坤如蒙大赦,连连拱手,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花。
与钱坤“友好”地交接完案情,萧明不再停留片刻,带着那份真正的税契存档,转身走向另一间更为干净整洁、显然是特殊优待的牢房。
牢门打开,露出里面那个虽身陷囹圄,衣着却依旧尚算体面,只是脸上写满惶恐与不安的中年男子。
此人,正是亲自上京告御状,将周文远送入绝境的苏承志。
看到萧明那张冷峻的面孔,以及他身后的刑部狱卒,苏承志从草垫上站起,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声音都变了调:
“……萧国公?萧……萧大人?您……您怎么会来这里?”
萧明面无表情,缓步走入牢房,目光刮过苏承志的脸。他手中并未拿着那份假税契,只是将那份刚刚从钱坤那里取来的、盖着真正官印的税契存档,轻轻放在了苏承志面前那张简陋的木桌上。
“本公奉旨,接手督办周文远一案,苏公子,你亲自呈上御前的那份税契,是怎么回事,跟本公好好解释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