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记,您看今年这雪,比往年早了整整半个月,雪片子又密又硬,打在脸上像砂砾似的。”
林川弯腰抓起一把雪,在掌心揉搓,“我在农技站的《气象观测手册》上看到过,这种早雪往往预示着来年的春旱。”
“《气象观测手册》?有说这个?”
廖长春眉头紧锁,下意识地摸向口袋里的烟袋。
“嗯,有的。”林川硬着头皮点头,“还有,索伦族的预言也有提示……”
廖长春知道他和索伦族的关系,听他这么说,眉头皱得更厉害了。
“什么预言?”他问道。
“我听纳斯塔霞说,他们族里九十多岁的大萨满,一辈子观天象没出过错。”
林川简单铺垫了一下开头,继续说道,“萨满说看见火神与雪神在北方交战,来年必有大旱,连野鹿都要渴死在河床上。”
寒风卷着雪粒呼啸而过,廖长春的手突然一抖,烟袋掉在了雪地上。
“我知道这话听着迷信。”林川急忙补充,“但您想,索伦人世代生活在山林里,他们肯定也有自己的经验……”
“大旱……”廖长春斟酌着问道,“会旱到什么程度?”
林川的心急速跳了起来,他压抑住内心的情绪,缓缓开口道:“超过……1943……”
廖长春的呼吸明显一滞。
1943年的大旱他记忆犹新,那时候他在部队里,亲眼见过饥民把树皮都啃得精光。
林川注意到书记的眼神变得恍惚,知道触到了痛处。
他趁机压低声音:“萨满说,这次旱情会更久……有的地方从开春到秋收,滴雨不落。”
远处传来乌鸦的叫声,廖长春猛地回过神。
他弯腰捡起烟袋,手指在雪地里抠了好几下才抓起来。
“那岂不是……要死很多人……”
他抬起手抹了把脸,“比43年还……43年啊……路边都是饿得走不动道的老人和孩子……有的母亲,把最后一口野菜塞给孩子,自己就……”
一阵寒风吹过,卷起地上的雪粒。
廖长春突然狠狠跺了跺脚:“他娘的!”这声咒骂里带着哽咽,“我廖长春在党旗下发过誓,绝不让老百姓再遭这份罪!”
他猛地转身,通红的眼睛里闪着水光:“你说,这灾……能破吗?”
林川心头一怔。
他没想到廖长春会是这种反应。
刚才明明是为了说服他不要调粮……
“破?怎么破……”林川脑袋有些懵,“这是天灾,书记……”
“天灾破不了,可人得活!”廖长春声音嘶哑。
“人有吃的就能活……”林川低声说道。
“对!”廖长春来回踱步,棉鞋在雪地上踩出凌乱的印记,“得想办法……得想个万全之策……”
他突然停下脚步,一把抓住林川的肩膀:“林川,你脑子活,帮我想想……怎么才能……才能……别饿死人……”
话没说完,这个平日里雷厉风行的汉子,喉咙里突然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
他在战场上迎着枪林弹雨冲锋时没皱过一下眉头,在剿匪时被土铳打穿肩膀也能咬着牙继续指挥。可此刻,这个铁打的汉子却像个无助的孩子般红了眼眶。
“书记,办法有很多……”
林川刚开口,就被廖长春一把拽住胳膊。
“走!咱们回屋聊,你今晚别走了!”
廖长春不由分说地拉着林川就往办公室走,脚步快得几乎要跑起来。
雪地上留下一串凌乱的脚印。
廖长春推开办公室的木门,一股混合着煤烟味和墨水味的热气扑面而来。
“小赵!”廖长春朝隔壁喊了一嗓子,“去食堂拿几个馒头,再打壶热水来!”他转头对林川说,“今晚咱们熬个通宵,非得把这事琢磨透了不可!”
煤油灯下,廖长春脸上的皱纹显得更深了。
他一把扯下棉帽,头发已经被汗水打湿,贴在额头上。
林川注意到办公桌上摊着几张泛黄的纸,那是各生产队的粮食产量报表,边角都磨得起毛了。
“林川,坐!”廖长春拖过两把椅子,自己一屁股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旧藤椅上,“把你想到的法子,一条一条说给我听!”
窗外,北风呼啸着卷过公社大院,吹得窗棂哗哗作响。
但在这间烟雾缭绕的小办公室里,一场关乎千百人性命的谋划,正悄然展开……
……
在林川的脑海中,对于如何度过灾荒,已经有过很多种预案。
可他原本规划的,最多也只有一个屯子的规模。
规模小的话,活法很简单。
比如索伦族,一个乌力楞十来户人家,几十口人,靠的是大山的馈赠。
男人们进山打猎,女人们采蕨菜打松子,孩子们在桦树林里捡蘑菇。
谁家缺粮了,就拿兽皮去山下换;实在过不下去,全屯人挤在萨满的希楞柱里,分食一锅橡子粥也能熬过青黄不接的时节。
最困难那年,老萨满带着族人把桦树皮内层剥下来,捣碎后掺着最后半袋荞麦面,也能撑到开春。
而对于上官屯来说,就是打深井、多垦荒、多储粮。包括林川推动的养殖、炼铁、生产工具、鞣制皮子,都是在给生产队积累资源,必要的时候能兑换成货币、粮票、食物。
可眼下要操心的不是几百口人,而是整整一个公社,八千多张嘴要平稳度过灾荒……
如果不动用行政级手段,这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林川盯着煤油灯跳动的火苗,突然觉得心潮澎湃。
有些事情,或许真的可以试一试……
“书记,你就这么相信我?”林川问道,“万一灾荒不来呢?”
“林川,你觉得我只是因为相信了你说的灾荒?”
廖长春说道,“你呀,大错特错!”
他站起身来,拍了拍林川的肩膀。
窗外飘进新雪的清冽气息,廖长春走到墙上的毛主席像前,手指轻抚过“为人民服务”的鲜红标语。
“你看咱们粮仓里的储备粮……”他转身时眼中闪着光,“就算没有灾荒,多存一石粮,来年青黄不接时就少一户人家饿肚子;就算明年风调雨顺,咱们多一些准备,也能让亩产多打三十斤。”
桌上的煤油灯突然爆了个灯花,照亮了廖长春摊开的工作笔记。
上面密密麻麻记着各生产队的存粮数、越冬作物长势、水利工程进度……
“咱们党为人民做事,不是为了等灾难来了才手忙脚乱。”
廖长春的声音在静夜里格外清晰,“保障老百姓有饭吃,就是保障老百姓的命根子,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林川突然觉得胸口一阵发热。
廖长春拿起桌上的《农业发展纲要》,书页哗啦啦翻到划满红线的一页:“你看,中央早就强调要’储粮备荒’,这是治国安邦的根本之计。”
“我明白了,书记。”林川挺直腰板,“不管来不来灾荒,咱们现在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给老百姓的饭碗加一道保险。”
廖长春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
他拿起钢笔,在今日工作日志上郑重写下:“今日与上官屯民兵连长林川研究粮食储备方案,进一步落实备战备荒指示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