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还是忍不住小声辩解:“皇爷爷,孙儿只是实话实说。前元至元年间,宝钞刚发行时,那可是有准备金的,一贯宝钞能换一两银子,硬邦邦的信用!那时候,忽必烈治下,愣是有了几分盛世的模样。可后来呢?后来的皇帝胡乱印发,毫无节制,甚至印出几千贯的宝钞,去抢百姓的粮食。这跟明抢有啥区别?”
他偷瞄了朱元璋一眼,见皇爷爷的脸色黑得像锅底,赶紧加快语速:“再比如,刘备入川时,铸造直百铢钱,拿大额货币去换百姓的粮食,硬生生把蜀地百姓洗劫了一遍!这些都是前车之鉴啊!皇爷爷您爱民如子,宫里采买东西,都要求高出市场价,用宝钞一贯钱当一两银子使。可如今市面上,十贯宝钞才能换一两银子!您的一片苦心,到了那些人手里,愣是成了虐民肥己的工具!这还不值得深思吗?”
朱元璋被这话说得一愣,嘴唇动了动,想反驳,却又不知道从哪儿下嘴。
他来回踱了几步,龙袍的下摆扫得地上沙沙作响,像是暴风雨前的低鸣。
“咱的宝钞,哪有你说的那么不堪!”他终于憋出一句,声音里却少了几分底气,像是被戳中了心窝子。
朱允熥见状,心里暗喜:有戏!
可他面上依旧恭恭敬敬,低头道:“皇爷爷,孙儿绝无贬低宝钞的意思。宝钞好用得很,商贾交易,百姓买菜,哪样离得了它?可正因如此,才得小心呵护,不能让它变成废纸啊!孙儿只是想,朝廷得有点长远打算,别让好东西烂在手里。”
“你真是好胆!”朱元璋冷笑一声,瞪了他一眼,像是看一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狐狸。
可他刚要再开口,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这剑拔弩张的气氛。
“皇上……三皇孙……”郭宁妃气喘吁吁地跑来,一身鹅黄宫装被风吹得凌乱,额头上挂着细密的汗珠,像是刚从御膳房偷跑出来的小厨娘。
她一看这爷俩的架势,顿时吓得花容失色,赶紧上前扶住朱元璋,柔声劝道:“皇上,您消消气,别气坏了龙体!三皇孙心直口快,您老何必跟他计较?”
“别搀扶咱!”朱元璋一甩袖子,气呼呼地瞪了她一眼,可那火气明显少了三分。
他指着朱允熥,恨铁不成钢地说:“这臭小子,性格像咱,偏偏思想跟标儿一个德行!咱培养他这么久,费尽心思,结果养出个敢顶撞咱的标儿第二!咱告诉你,咱不在乎!”
郭宁妃偷偷瞄了朱允熥一眼,见他低着头,一副乖巧模样,心里暗笑:这小皇孙,平日里看着温润如玉,骨子里却是个倔脾气,敢跟皇上硬碰硬,也算是个奇人了。
她正想再劝两句,朱元璋却从宋和手里一把抢过一个怀表,举到朱允熥面前,语气里带着几分揶揄:“这是你送给咱的吧?西洋来的玩意儿,精致得很!现在看来,就是个奇淫巧技!你以后是不是还打算开个怀表铺子,继续当你的商贾?”
朱允熥一愣,低头一看,那怀表可是他费尽心思从西洋商人那儿弄来的,表盘上的指针泛着银光,精致得像件艺术品。
他刚想解释,朱元璋却“啪”的一声,把怀表狠狠摔在地上。
外壳和表盘“嘎嘣”一声分离,玻璃碎片散了一地,像是这爷俩之间的那点温情,也被摔得七零八落。
宋和站在一旁,吓得大气都不敢喘,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恨不得当场隐身。
“你休想!”朱元璋气得脸都红了,指着朱允熥的鼻子吼道,“滚!现在就给咱滚出宫去!咱再也不想见到你这张脸!”
朱允熥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可一瞧皇爷爷那副要吃人的模样,终究还是叹了口气,拱手道:“还请皇爷爷保重身子。”
说完,他转身就走,背影挺得笔直,像是棵不惧风雨的青松。
阳光洒在他身上,勾勒出一道修长的剪影,带着几分倔强,又带着几分孤单。
他的步伐不急不缓,可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朱元璋的心尖上,留下一个浅浅的印子。
湖边的风吹过,卷起一阵凉意。
朱元璋站在原地,手里攥着那柄玉如意,怔怔地看着朱允熥远去的背影。
刚刚还在气头上,恨不得把这臭小子扔进太液池喂鱼,可现在人真走了,他心里却空落落的,像是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他皱着眉,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出话来。
阳光洒在他脸上,映出几道深深的皱纹,像是岁月刻下的痕迹,也像是这祖孙情谊里的几道裂痕。
“诶……”他长叹一声,声音里带着几分疲惫,像是老了十岁。
郭宁妃瞧见这情形,眼睛一亮,赶紧凑上前,试探着说:“臣妾去把皇孙叫回来吧?您爷俩好不容易聚一回,别为了这点小事伤了和气。皇孙孝顺,您老消消气,回头再聊聊,说不定就和好了。”
“叫他干嘛!”朱元璋一听这话,脸上的倔劲儿又上来了,瞪了她一眼,“让他现在就死去!咱看他敢不敢!咱还能管他一下?”
可他嘴上虽硬,眼底却闪过一抹柔和,像是被郭宁妃的话勾起了什么回忆。
他低头瞥了一眼地上的怀表碎片,眼神复杂,像是在懊悔,又像是在犹豫。
郭宁妃扑哧一笑,赶紧掩嘴,跪在一旁给他倒了杯茶,柔声道:“皇上,您和皇孙平日里不是天伦之乐,好得跟蜜里调油似的?怎么今儿突然发这么大的火?三皇孙不过是心直口快,想着大明的江山稳固。您瞧他那倔劲儿,不也跟您年轻时一个模样?您就别跟他置气了。”
“还不是他顶撞咱!”朱元璋接过茶盏,咕咚喝了一口,气呼呼地说,“咱的宝钞用了二十年,好端端的,哪有他说的那么不堪?还变着法儿给官员加俸禄,给商贾好处,桩桩件件都踩咱的逆鳞!这小子,胆儿肥了,敢跟咱叫板!”
他顿了顿,语气里多了几分疑惑:“可……咱的宝钞,真有他说的那么严重?咱怎么没觉得?”
他皱着眉,低头看着地上的怀表碎片,眼神复杂,像是在回忆什么,又像是在权衡什么。
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玉如意,像是想抓住什么,却又抓不住。
郭宁妃低头一笑,柔声道:“皇上,您穷怕了,舍不得宝钞这条财路,臣妾懂。可三皇孙也是一片赤诚,想着大明的江山稳固。他那话虽冲,可句句在理。您老何不冷静下来想想?若宝钞真出了岔子,朝廷的脸面可就丢大了。”
朱元璋冷哼一声,把茶盏往石桌上一放,瞪了她一眼:“你少在这儿给那臭小子说好话!咱还没老糊涂,用不着你来提醒!”
可他嘴上虽硬,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挠了一下,痒痒的,酸酸的。
他抬头望天,皱着眉,喃喃自语:“这小子……真跟标儿一个德行。咱这是造了什么孽,养出这么个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