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烬第一次注意到444号殡仪馆是因为那些数字在他梦中反复出现。凌晨三点三十三分,他猛然惊醒,额头上的冷汗在空调冷风中迅速变凉。窗帘缝隙透进的月光在地板上投下一道惨白的线,像某种界限。
“又是这个梦。”他低声咒骂,手指插入自己蓬乱的黑发中。
梦中他站在一栋老式建筑前,铁门上的数字“444”锈迹斑斑。门内传来低语声,像许多人在同时说话,却听不清内容。最令他不安的是,每次梦醒前,他都能感觉到有冰冷的手指擦过他的后颈。
边烬看了眼手机——3:33。这个数字组合在过去一周出现了太多次,已经超出了巧合的范围。他打开搜索引擎,输入“本市 444号”,第一个结果就是“城东老城区444号殡仪馆”。
“殡仪馆?”他皱起眉。作为一个自由摄影师,边烬对死亡并不陌生,但殡仪馆从未出现在他的拍摄清单上。他的拇指悬在屏幕上方,某种直觉阻止他继续点击。
窗外,一只夜鸟发出凄厉的叫声。
边烬的公寓位于城东老城区边缘,距离那座殡仪馆不过二十分钟车程。第二天下午,他站在了那栋与梦中几乎一模一样的建筑前。三层高的灰白色楼房,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建筑风格,正门上方用黑色金属数字标着“444”。唯一不同的是,现实中的铁门是敞开的。
“我能帮您什么吗?”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边烬转身,看到一个穿着深蓝色制服的女人站在他身后三步远的地方。她看起来三十岁左右,黑发整齐地扎在脑后,面容称得上秀丽,如果不是那双眼睛——边烬从没见过如此漆黑的瞳孔,几乎看不到虹膜的界限。
“呃,我只是...”边烬突然不知如何解释自己的来意,“我对老建筑感兴趣,想拍些照片。”
女人嘴角微微上扬,却不是微笑的表情。“这里是殡仪馆,不是旅游景点。”她的声音平静得近乎冷漠,“我是乌襄,这里的殡葬礼仪师。”
“边烬。”他下意识报上自己的名字,然后注意到乌襄胸前别着一个奇怪的徽章——一个倒置的三角形,内部有三个相互嵌套的圆。
乌襄注意到他的视线,手指轻轻碰了碰徽章:“这是我们馆的标识。既然你对建筑有兴趣...”她侧身做了个邀请的手势,“我可以带你参观公共区域。”
边烬本该拒绝。他从不相信巧合,而这座殡仪馆与他的梦境重合度太高了。但某种更强烈的冲动驱使着他迈步向前,仿佛门内有什么在召唤他。
殡仪馆内部的装修出乎意料的现代。米色大理石地面,浅灰色墙面,柔和的灯光,完全没有老建筑的阴森感。前厅摆放着几组沙发,角落里有一台咖啡机,看起来像任何一家普通企业的接待区。
“我们去年刚翻新过。”乌襄走在他前面半步,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产生轻微的回音,“家属等候区、告别厅、业务办理区都在一楼。”
边烬注意到墙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挂着一幅画——全是风景,没有人物。画框下方贴着小小的数字标签。
“二楼是办公区和员工休息室。”乌襄继续介绍,“三楼是...”她突然停下,转向边烬,“你相信人死后还有某种存在形式吗?”
这个突兀的问题让边烬一怔。他想起自己那些不该知道的记忆——五岁时准确描述出从未见过的曾祖父的样貌;十二岁在同学家过夜,半夜惊醒说闻到烟味,第二天得知那家祖父是消防员,死于火灾;十八岁高考前梦见考场里有个穿红裙子的女孩,后来发现十年前确实有个考生在那里突发心脏病去世...
“我相信有些东西科学还无法解释。”他谨慎地回答。
乌襄的黑眼睛盯着他看了几秒,然后点头:“跟我来。”
她没有上二楼,而是带着边烬穿过一条侧廊,来到电梯前。电梯门是镜面的,边烬看到自己苍白的脸色和乌襄面无表情的倒影。
“地下室是停尸间和准备室。”乌襄按下下行按钮,“通常不对外开放,但我觉得你应该看看。”
电梯发出轻微的嗡鸣声开始下降。边烬突然感到一阵眩晕,耳边响起蜂鸣般的噪音。他扶住墙壁,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电梯变成了老式铁笼,乌襄的制服变成了某种类似护士服的白色长裙,空气中弥漫着福尔马林和某种腐朽的气味。
“你还好吗?”乌襄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电梯已经停下,门正在打开。
边烬摇摇头驱散幻觉:“只是有点低血糖。”
地下室的温度明显更低。走廊两侧是一扇扇金属门,每扇门上都有编号。乌襄带着他走向最里面的一间,门牌上写着“准备室”。
准备室内光线明亮,正中是一张不锈钢台面,周围摆放着各种器械和化学药剂。靠墙的架子上整齐排列着瓶瓶罐罐。最引人注目的是角落里一个古老的木柜,上面雕刻着繁复的花纹,看起来与现代化的房间格格不入。
“那是...”
“老物件了。”乌襄打断他,“馆里有些东西是从建馆时就留下来的。”她走向台面,从抽屉里取出一个文件夹,“看看这个。”
文件夹里是一沓老照片。最上面一张拍摄于上世纪四十年代,显示的正是这座殡仪馆,但门牌号是77号。照片中的建筑与现在几乎一模一样,只是门前站着十几个穿白大褂的人,表情严肃地看向镜头。
“444号是后来改的?”边烬翻看照片,突然停在一张特写上——照片中一个年轻男子站在他现在所处的位置,背后是那个雕花木柜。男子面容模糊,但胸前别着与乌襄相同的倒三角徽章。
“1944年,这里发生过一起事故。”乌襄的声音变得低沉,“十七名工作人员和八名访客在一夜之间死亡。官方说法是锅炉爆炸,但...”她指向照片角落,一个模糊的影子隐约可见,“爆炸不会留下这种东西。”
边烬凑近看,那个影子像是人形,却有太多肢体,像几具身体融合在一起。他的太阳穴突然刺痛,耳边响起尖锐的哭嚎声。他猛地合上文件夹。
“为什么给我看这些?”
乌襄直视他的眼睛:“因为你梦到过这里,不是吗?”不等他回答,她继续说,“上周开始,我也做了同样的梦。梦里有人在数数,从一数到四十四,然后重复。昨晚,数到第四十四次时,我看到了你。”
边烬的血液仿佛凝固了。他想否认,但乌襄的眼神告诉他撒谎没用。
“这是什么地方?”他最终问道,声音干涩。
乌襄走向那个古老木柜,从脖子上取下一把钥匙——边烬这才注意到她一直戴着一条细银链。钥匙插入锁孔的瞬间,整个房间的灯光闪烁了一下。
柜门打开,里面不是储物空间,而是一面镜子。但镜中映出的不是乌襄和边烬,而是一个昏暗的房间,中央摆着十三具盖着白布的尸体。
“这是...”
“停尸房的监控。”乌襄平静地说,“我们馆只有十二间停尸房,但镜子里显示的是第十三间。”
边烬凑近镜子,突然其中一具“尸体”坐了起来,白布滑落,露出一张与他七分相似的脸。他踉跄后退,撞翻了身后的器械架。
“那是...”
“可能的未来。”乌襄关上柜门,“444号殡仪馆是个特殊的地方。它建在一个'门'上。”
“什么门?”
乌襄正要回答,突然整个房间的灯光剧烈闪烁起来,某种低沉的、类似巨型机械运转的声音从墙壁内部传来。边烬感到脚下的地板在轻微震动。
“它醒了。”乌襄脸色骤变,抓住边烬的手臂,“我们得离开,现在!”
他们冲向电梯,但电梯按钮毫无反应。乌襄转而拉着边烬向紧急楼梯跑去。楼梯间的灯光忽明忽暗,边烬在奔跑中不断看到闪回的影像——穿旧式服装的人们惊慌奔逃;墙壁渗出暗红色液体;某个巨大的、多肢体的影子在走廊尽头蠕动...
当他们终于冲出一楼侧门时,边烬瘫坐在殡仪馆前的草坪上大口喘息。乌襄站在他身旁,警惕地回望建筑。
“那到底是什么?”边烬质问道。
乌襄的黑眼睛里映出殡仪馆的轮廓:“一个古老的诅咒。每四十四年,'门'会开启一次,需要四十四个灵魂才能让它重新沉睡。”她转向边烬,“1944年,1988年...下一个周期就是今年。”
“你在开玩笑,对吧?”边烬干笑一声,但乌襄的表情告诉他这是最严肃的事实。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们?”
乌襄从口袋里掏出那枚倒三角徽章:“因为只有'见证者'能看到真相。你和我,我们体内流着相同的血——那些曾经封印过'门'的人的后裔。”
边烬想起自己那些无法解释的记忆碎片,突然明白了它们的来源。他抬头看向殡仪馆三楼窗户,隐约看到一个身影站在那里观察他们。那人穿着白色制服,面容模糊。
“那是谁?”
乌襄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脸色更加阴沉:“束焕,我们的主管。他...不太正常。最近几周,他晚上总是一个人在地下室待着。”
边烬的手机突然响起,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不要相信她。乌襄已经死了三年了。」
他抬头看向站在阳光下的乌襄,她的影子清晰可见。但当他再次看向手机时,短信消失了,就像从未存在过。
“怎么了?”乌襄问道。
边烬缓缓站起身,决定暂时保留这个信息:“没什么。接下来怎么办?”
“调查1944年和1988年的记录,找出阻止'门'开启的方法。”乌襄说,“但首先,我们得找个安全的地方讨论。束焕可能已经注意到我们了。”
他们离开时,边烬回头看了一眼。三楼的窗户后,那个白色身影依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接下来的三天,边烬和乌襄在城郊一家小旅馆里梳理资料。乌襄带来了殡仪馆的部分档案,边烬则利用自己的人脉查询历史记录。
“1944年10月4日,殡仪馆登记了二十五具尸体,但实际找到了二十六具。”边烬指着泛黄的报纸微缩胶片,“多出来的一具没有身份信息,报道称'形态异常'。”
乌襄翻阅一本皮质笔记本:“根据馆里的非正式记录,那具'尸体'最后消失了。当晚值班的六名员工全部死亡,死因记载为'急性器官衰竭',但...”她指向一张模糊的照片,尸体面部呈现出诡异的笑容,“这不像是自然死亡。”
边烬的笔记本电脑播放着1988年的新闻录像:“…这起离奇集体死亡事件已造成三十九人丧生,专家初步怀疑是某种神经毒气泄漏...”画面切换到殡仪馆外景,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正被抬上救护车。
“暂停!”乌襄突然喊道,“放大那个人。”
边烬放大画面,虽然像素很低,但仍能辨认出那人穿着与束焕相同的制服,而且面容惊人地相似。
“不可能...1988年到现在已经...”
“三十六年。”边烬计算着,“如果他是同一个人,现在至少该六十多岁了。但束焕看起来不超过四十岁。”
他们沉默地对视,都想到了最糟糕的可能性。
“我们需要回殡仪馆。”乌襄合上笔记本,“档案室最下层有个锁着的保险箱,里面可能有完整记录。”
“太危险了。”边烬反对,“如果束焕真的不是普通人...”
“明天是周日,束焕会去参加一个行业会议,下午三点到七点不在馆里。”乌襄说,“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当晚,边烬再次梦见了殡仪馆。这次他站在地下室的走廊里,所有停尸房的门都敞开着。从每扇门内都伸出一条苍白的手臂,指向走廊尽头——那里有一扇没有编号的黑门。门缝下有暗红色的液体缓缓渗出。
他惊醒时,旅馆的电子钟显示3:33。窗外,一只乌鸦落在窗台上,血红的眼睛直视着他,然后突然用人类的声音说:“快跑。”
第二天下午三点十五分,边烬和乌襄从殡仪馆后方的维修通道潜入。通道内布满灰尘,显然很少有人使用。
“监控系统每四十四分钟会有一个三十三秒的盲区。”乌襄检查着手表,“我们得抓紧时间。”
他们顺利到达地下室档案室。乌襄用她的门禁卡打开了最里间的金属门,里面是一排排档案架。最深处果然有一个老式保险箱,需要钥匙和密码才能打开。
乌襄取下脖子上的银链:“钥匙我一直带着。密码应该是...”她输入了4-4-4-0-4。
保险箱发出轻微的咔哒声,门开了。里面只有一个牛皮纸信封和一个小木盒。信封里是一叠手写笔记,日期从1944年开始。
“找到了。”乌襄快速翻阅,“'门'是一种古老的存在,需要定期献祭灵魂才能保持封闭。如果献祭不足,它会吞噬周围所有的生命...”
边烬打开木盒,里面是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和一张小照片。照片上是年轻的束焕站在殡仪馆前,身后站着十几个穿白大褂的人——与1944年那张照片中的人员一模一样。
“天啊...”边烬感到一阵恶寒,“他根本不是人类。”
突然,档案室的门被猛地推开。束焕站在那里,白色制服一尘不染,脸上带着不自然的微笑:“我就知道会在这里找到你们。”
他的眼睛——边烬这时才注意到——完全没有眼白,整个眼球都是漆黑的,就像乌襄的眼睛被无限放大后的样子。
“你本该再等两周才来的,边烬先生。”束焕的声音突然变得多重,像是几个人同时在说话,“不过没关系,提前的祭品也会被接受。”
乌襄挡在边烬前面:“跑!去第十三间停尸房!钥匙在盒子里!”
束焕发出一声非人的尖啸,扑向他们。边烬抓起钥匙和照片,在乌襄与束焕纠缠时冲出档案室。走廊的灯光疯狂闪烁,墙壁渗出暗红色液体,与他的梦境一模一样。
他跑向走廊尽头,那里果然出现了一扇梦中见过的黑门。钥匙插入锁孔的瞬间,整个地下室剧烈震动。门开了,里面是镜中见过的房间——十三张停尸床,其中十二张盖着白布,第十三张上坐着那个与他相似的人影。
“欢迎回家,见证者。”人影说道,声音与边烬完全相同,“我们等你很久了。”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边烬转身,看到乌襄踉跄跑来,嘴角流血,手中握着一把沾满暗红色液体的手术刀。
“关门!”她喊道,“别让它出来!”
但已经太迟了。第十三间停尸房的白布全部滑落,露出下面覆盖的东西——那既不是尸体,也不是活人,而是某种介于两者之间的存在。它们同时坐起,转向边烬,张开嘴发出同一个声音:
“四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