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达坂城风能公司。
不对,现在应该叫——鑫风科技股份有限公司。
顶楼办公室里,阳光透过半开的百叶窗,斜斜洒在桌面上。
麦麦提懒懒地翻着今天的财经报,忽然嗤笑了一声。
“维斯塔斯的总经理Engle又在吹牛皮了。”他半开玩笑地晃了晃报纸,“居然放话说,要让风能成为和石油、天然气并肩的主流能源,还要把全球市场份额冲到35%。”
“人家也不是完全没底气。”马文斌坐在沙发扶手上,笑得吊儿郎当,“早在第三次石油危机那会儿,油价疯涨,全球能源链差点断气。风能就是那时候被推上了舞台的。起码后来在中国,他们确实呼风唤雨过。咱们那会儿,国内市场份额几乎挂零。”
他晃了晃手里的行业简报,“现在也还压着38%的市场。”
麦麦提“哼”了一声,接着道:“对,石油危机逼出来一场全球能源变革。直到去年《京都议定书》一落地,各国压力山大,谁都怕碳排放指标压死自己,一窝蜂扑向可再生能源。否则Engel哪里敢喊这些口号?”
他手指轻敲报纸边缘,冷笑一下:“不过话说回来,我们也没闲着。不是刚出炉《可再生能源法》吗?全国上下都憋着劲儿抢占新赛道。”
马文斌挑挑眉:“怎么?所以你才觉得Engel在吹牛?”
麦麦提翻了个白眼,冷笑一声:“能剩28%他就谢天谢地了诶。”
马文斌一愣,凑过来,“怎么说?”
“前几天发改委刚出了文。”麦麦提把报纸折好,手指敲了敲桌面,“风电项目,国产化率必须达70%以上,否则风电场一律不批建设许可。”
马文斌眉毛一挑:“这是下狠手了啊。”
“更狠的还不是这个呢。”麦麦提微微一笑,眼里却透着冷意,“去年不是刚把五万千瓦以下风电场的审批权下放给地方吗?地方正以为能大干快上,结果,这条国产化要求,是之后悄悄补进去的——不合格,根本开不了工。”
“对我们倒是没啥大影响吧?”马文斌耸耸肩,“咱自己家底干净,配套供应链也跟得上。别忘了,咱们那台1.5兆瓦直驱永磁风电机,可都是自己攒出来的。”
麦麦提轻哼一声,嘴角勾起回味的弧度:“那可不?熬得我们诶!”
他慢慢踱到窗前,望着楼下正在扩建的新厂房,忽然感慨:“还记得吧?三年前,咱们刚拿到VENSYS那套1.5兆瓦直驱永磁技术许可证时,本以为水利厅那边能立马批合资,结果呢?卡了大半年,连地都不给批。”
马文斌笑着补刀:“差点把你活活气死。”
麦麦提哂笑一声:“气归气,咱不还是得自己先干了。自己攒零部件,自己拉配套,能外购的外购,不能外购的自己啃……就这样,硬是把第一台样机推了出来,国产化率还做到了97%!”
马文斌挺直了腰杆,笑得露出白牙:“没想到还拿了国家科技进步二等奖。”
“是。”麦麦提点头,眼神里多了几分释然,“也正是靠那台样机,咱们才打响了名号。当年就卖出去167台,才把鑫风科技拉起来——不然今天坐在这里的人,指不定是谁。”
“是啊。”马文斌收起笑意,靠在沙发背上,慢慢问:“所以呢?你现在又是在担心什么?”
“自主研发与市场门槛。”麦麦提淡淡一笑,“也不是只有我们鑫风一家在冲击市场。”
马文斌一愣,直起身子。
麦麦提继续道:“你还记得吴俊豪吗?海滨重工那位。”
马文斌点了点头:“当然记得。亚洲金融危机爆发后的那一年,其他人都在收缩,他倒好,大手笔从德国搬了一堆1.2兆瓦的双馈机型回来,直接砸厂房、扩产线,像不要命一样。”
麦麦提嗤笑一声,眼神冷冽:“那时候谁还敢大规模投产?只有他们,海滨重工,咬着牙,赶在我们鑫风之外,成了全国第一个推大型机组的。资本市场一见势头,全疯了。”
他顿了顿,声音越发低沉:“地方政府看着海滨重工赚钱,眼红得不行,什么审批、什么评估,统统走过场,只要风机立得起来,就能拿投资,就能拿补贴。至于风吹不吹,电发不发得出来?谁管呢。”
麦麦提敛了敛神色,心情一时有些复杂:“你不能说海滨重工这样做是错的,他确实带着行业干掉了国外公司。就像西门子歌美飒,2000年高调进军中国,这不也在今年年初栽了个大跟头?”
他手指轻敲桌面,神情却渐渐凝重起来:“我也不是担心他们抢装——市场份额抢得再猛,也抢不走真正的技术积累。但一旦抢装过热,必然就是弃风成灾。到那时,没人会替这个行业收尸。吴俊豪不会,资本不会,地方政府更不会。”
马文斌听着,眉头也渐渐皱起,忽然说:“可我们不是已经有了自己的供应制造链了吗?亚风、深航,还有中车南方那些合作单位。”
麦麦提闻言,沉默了一瞬,像是被什么点醒了。他慢慢抬头,眼里划过一丝冷光。
“亚风。”他低声重复,“亚风那边,靠着与哈电的合作,做出了第一批永磁同步机和电控系统;深航接了塔筒和部分结构件;至于并网算法和主控系统,也交给了相应生产厂家。专门做优化适配……”
他说到这,声音却慢慢沉了下去,脸色也渐渐阴郁。
尽管这些都是他谈成的合作,但还是留有遗憾——
“可核心的叶片,我们始终没啃下来。”
马文斌也沉下脸。风机五大核心部件,失了叶片,就像剑失了刃,再强也不中用。
麦麦提揉了揉眉心,接着冷冷道:“还有一个更大的问题——并网。”
“并网?”马文斌怔了怔,“这不回到了制造风机最初的问题?”
麦麦提低笑一声,像是自嘲:“是啊。讲了这么多年技术、设备、国产化,最后绕了一圈,还是没逃出并网这道槛。新疆?还是孤网。就算疆内自己勉强统一了电网调度,跟全国主网比起来,依然像个被关在院子里的发电机。”
屋里静得出奇,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风声,像是在冷冷地嘲笑着。
马文斌想了想,低声问道:“所以,你真正担心的,是到最后,我们还是困死在并网里?”
麦麦提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眼神深不可测,像是在盯着未来的某个巨大漩涡。
顿了顿,他忽然抬眼,声音低沉而坚定:“不过,机会也在这儿。西电东送已经开始布局了,从华北到珠三角,规划的是几十条特高压。新疆没进第一批,但没人规定,永远只能是孤网。”
马文斌想了想,忽然冒出一句:“那……要不要先把储能做起来?不靠并网,先自己消化电。”
他一句“储能”,让屋里气氛短暂凝滞。
麦麦提睁着眼,静静看着他,良久,忽然轻声笑了笑。
“储能?”他轻轻摇头,“不是没搞过。风氢藕合,当年差点搞出试验线,结果呢?国家能源局路线摇摆,地方嫌成本高,投资回报慢,生生给压下去了。那时候谁懂什么能源结构优化?能卖电才叫能源。存着?没人要的破铜烂铁。”
他顿了顿,吐出一口气,语气淡得几乎冷酷:“再说了,没人管我们自己搞并网吧。”
马文斌怔住了:“自己搞并网控制?……你疯了?!”
“我们又不是没有小伙伴。”麦麦提一笑,“国网出来的人,南网搞过弱电网稳定的,还有哈工大那批做高压直流仿真的,咱们又不是没打过交道。”
他慢慢抬起头,声音低而有力:
“我想立一个专项组。并网控制算法,功率电子,仿真验证,自己来。所有参数,全对标全国主网标准。风机,只是发电;并网,才是入场券。”
马文斌胸口发热,呼吸急促,却还是强压住激动,沙哑着嗓子问:“名字呢?新项目叫什么?”
麦麦提微微一笑,眼里掠过一抹狠意。
“要不就叫——归一计划吧。”
——让孤岛回归,让边陲归一。让新疆的风,从此直吹全国。
马文斌是愣怔了好一会儿,思考良久,才反应过来,忍不住开口:“你是说……哪怕咱们现在还在孤网里转圈,但只要控制系统做到全国大网的标准,哪天真能接上,咱们就能第一时间并进去?”
麦麦提转头看他,眼神深沉而又明亮,像是在看一张刚刚展开的地图。
“没错。”他说,“电网有电网的扩展逻辑,我们虽然不能左右。但风机怎么发电,怎么听调度,怎么稳频稳压,这是我们自己的事情。只要把风机和并网控制系统做到全国标准,等主网延伸到新疆,不需要改一根线,直接接进去。”
他顿了顿,像是在刻意压住心里的某种冲动,低声道:
“到那时候,别人还在为技术落后返工、改型、赔违约金,咱们已经直接推着自己的标准,挤进主网市场。”
“可……”他哑着嗓子,“要做归一计划,不光是技术堆得上去吧?国网那套调度规程、保护设定、同步协议,每一条都得吃透——这要多少人?要多少年?”
麦麦提没直接回答。他走到窗边,望着外头一片昏黄。“你记得不?五年前我们做风场孤岛运行测试,那时候一个低压穿越控制,搞了三个月,光是电压曲线就画了几千张。”
他转过身来,声音很轻,却像石头落进深井:“五年,我们几个人,差点啃下来一个低穿标准。现在,不过是再干一次。”
马文斌抬手抹了把脸,像是要把额头上蹭出来的热汗压下去,半天才开口:“低穿自然是好啃点,但这次不是搞一个子功能,是整套并网模型啊。同步锁相、无功支撑、惯量响应、故障穿越、功率预测……每一样都得上。”
麦麦提点点头,语气异常冷静:“同步锁相,走虚拟同步机VSG那条路线。传统pLL锁相环同步在弱网下死得太快,必须用频率功角模式——直接仿大机组的惯性特性。\"
马文斌皱了皱眉:“频率功角模式,参数怎么调?惯量系数、阻尼系数……要全仿?风机转子惯性跟水轮机比差几个数量级。”
麦麦提淡淡一笑:“风机本身不够,就靠控制模拟出来。用虚拟惯量。算法我心里有数。”
他伸手在空中比了个简单的图形:“伪同步机框架+小信号稳定性分析,做一套局部优化。到时候,弱电网下也能稳得住频。”
马文斌吸了口气,脑子飞快转动:“那无功支撑呢?纯容抗调压的话,短路比低了根本拉不起来。”
麦麦提声音低而利落:“升压侧加动态无功补偿,StAt并联,快速注入容性无功。主控算法要跟风机控制器融合,动态响应必须在150毫秒内。”
马文斌忍不住低咒一声,又压着嗓子问:“……那故障穿越?”
“低穿加上高穿的双模式切换。”麦麦提一口气讲完,“故障期间保持最低30%有功输出,电网电压恢复80%以上时,风机在1秒内恢复满发。符合国家电网现行G\/t标准。”
屋里一片死寂。
只有两人的呼吸声,一下一下撞在空气里。
马文斌忽然笑了,笑得又累又爽:“操……你这不光想并网,是想在电网大旗底下,抢席位啊。”
麦麦提也笑了笑,但眼神里一点玩笑都没有。
“打得上,就活,打不上,也不认输。”
他说得极轻,但字字像砸进钢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