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个月,旧场检修车间依然机器轰鸣。
并网小组的日子几乎是以小时计算的——白天搞仿真测试,晚上直接拉上电缆,真人上阵并网注入。
一次、两次、五次……逆变器动态响应的折线图终于在监控屏上压到了容许范围以内,StAt模块也在并网瞬间顶住了第一波电压塌陷。
第三十六次并网,凌晨两点四十五分,达坂城旧场,正式实现了首个自主控制的小系统稳定接入。
无人喝彩。只有荒野夜风卷着沙砾,在场区呼啸。
麦麦提站在场地边缘,任夜色将他裹成一个模糊的影子,眸色沉静而锋利。
但他知道,他们赢了——哪怕只是这么一小步。
可也是那天夜里,谢世齐叫他到宿舍单独谈话。
灯光暗黄,茶烟在瓷杯边袅袅。
谢世齐翻着测试数据,没有多说,只有一句:
“文斌跟得了你,可别把他也带偏了。”
麦麦提低头听着,没说话。
谢世齐又补了一句,语气有些意有所指:“别把精力都花在旁的地方。”
两人静默了一会儿,谢世齐忽然把桌上的文件推了过来。
“下个月初,京城开新能源技术研讨会,以往都是我去,”他盯着麦麦提的眼睛,语气缓慢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意味,“这次——你代我走一趟。”
麦麦提微怔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
这是在推他到台前了。
会议规格不低,国家电力调度中心、能源局、技术标准处的人都会到场,各家头部风机制造企业、主力风电场负责人也悉数列席。
换句话说,这是一场直接关系到风电新一轮政策导向的核心会议。
谢世齐的眼神,像是看穿了麦麦提心底的小九九,淡淡道:“想做得长远,可不容易啊。”
麦麦提抬眸,眼底有一抹极淡的光,像一柄尚未出鞘的刀。
“好。”他说。
——
到了京城,天气已是料峭初春,但倒春寒的冷风仍裹着尘土,在街头游荡。
新能源技术研讨会的地点设在朝阳的能源大厦大礼堂。
麦麦提到场时,礼堂里已经是人头攒动,空气中弥漫着新印宣传册油墨的味道。
他一身深色西装,胸前挂着白底蓝字的入场证,稳稳在人群里穿梭。
目光所及,基本都是熟面孔——有人低头寒暄,有人侧目打量。
虽然麦麦提是单独来的,但作为亚风的代表,艾丽斯·冯·韦斯特也已按时到场。
此刻,她正与几家部件制造商低声交谈。
两人互相看到了对方,却像陌生人般擦肩而过——这是麦麦提出发前特别叮嘱过的。
艾丽斯是前年亚风并购深航风能时,麦麦提亲手提拔上来的。
也是那一年,他名下的一众公司,作为鑫风的零部件代工链条,被他“左手倒右手”,逐步整合归拢,完成了资产和供应链的一体化布局。
随着国家对民企资产监督审查的加强,旧式的皮包公司、注资壳公司越来越难以遮掩。
但得益于麦麦提早年的手段,这些公司的股权结构复杂,法人体系多重嵌套,不仅横跨多地注册,还交叉持股,即便动用商业局、税务局的标准审计手段,也极难直接查清他的实控关系。
更何况,除了有彼得、艾丽斯这些这些出身深航系统、对他忠心耿耿的旧部外,来被麦麦提亲自纳入管理圈子的黄伟兴、罗文建和邱代东,都是他亲手安排的自己人。
风险存在,但在当下,他暂时倒不用那么担心。
这也是为啥麦麦提在将并网标准拿捏在自己手里后,面对水利厅日益膨胀的功勋心态时,生出将鑫风公司从合资框架中逐步切出的念头——通过深交所、港交所“双地上市”,以技术、市场为由头,实质上完成对国资的稀释和私有化。
本来现在,鑫风科技公司,在技术上早已不需要VENSYS了。
继续挂着VENSYS的外资名头,不但没了实际意义,反而在新一轮国产化和自主可控政策浪潮下,成了包袱——特别是在当前的大环境下,外资成色太重,政策资金、示范工程名额,都会被“卡脖子”。
就在麦麦提心头权衡之际,不远处,一阵略显夸张的谈笑声吸引了他的注意。
海滨重工的吴俊豪,正西装革履地站在人群中央,神采飞扬。
他手里挥舞着一份刚刚印刷好的《海化风电2005-2006年度营收增长报告》,眉飞色舞地向四周炫耀:“今年我们海华风电,三年复合增长234%!净利润从1.27亿直接干到18.93亿!放眼全国,哪个风电制造商能追得上?再过两年,鑫风、华能这些家伙,统统得让路!”
话音未落,周围人中便有几声敷衍的笑声,也有人暗暗皱眉,面色微冷。
麦麦提远远听见,眉梢微挑,眼里闪过一丝厌恶。
吴俊豪带领的海华风电,这几年确实已成为他们最大的竞争对手。
表面上看,是凭着主攻兆瓦级大机组——尤其是1.5mw、2mw平台的批量化推广,迅速抢占了山地、边远地区的风电项目。
但在麦麦提心里,却清楚得多。
吴俊豪的手段,从来不只是技术路线那么简单。
坊间传言,他在私下大量收购地方小型电场,通过低价锁定早期电量指标,把项目储备做到极致;
在供应链上,他推行极限压价,连塔筒、叶片、电控系统的主要供应商也被层层压榨,活生生把整个风电行业拖进了“大机组、快并网、低成本”的恶性竞赛。
更甚者,吴俊豪一向视“搞定政策面”为生存之道。
为了近距离接触主管新能源项目的高层官员,他不惜一掷千金:
包下航班所有头等舱,只为能在航程中左右环伺;
在多瑙河上豪掷重金,包租整艘游轮,只为设宴款待某发改委分管副主任——虽然最终未能成事,但由此在圈内声名大噪。
海华风电内部,则大规模安置五大发电集团及其下属公司的家属,专设高薪闲职岗位,名曰顾问,实为资源网络。
这一套利益输送和政商博弈,直接促成了海华风电在能源局、发改委、地方发改委等环节的项目审批中频频中标。
更狠的是,为了进一步抢占市场规模,海华在下游电场推行赊销模式——风机成了伪装成“低息贷款”的资本工具。
先并网,后付款;项目公司拿到指标,海华拿到订单,坏账、资产泡沫、资金断裂,全都滚到了明天再说。
当然,这些事,在公开渠道上统统挂着“坊间传言”的标签。
可麦麦提心知肚明。
他作为“过来人”,知道这些并非无的放矢,但若真要去查证,无从可考——权力与资本交织下的灰色地带,总有天然的隐蔽性。
重要的不是有没有证据,而是要认清,这个时代,有些对手已经在系统性占便宜,而自己,必须正面硬抗。
麦麦提眯了眯眼。
此刻从台上台下细节便可窥见“端倪”——
作为企业代表,唯一被安排在第一排就座、唯一获得公开发言机会的,正是吴俊豪——且唯有他一人。
能源局、标准委的官员们对他频频颔首,眉宇间带着不加掩饰的欣赏与礼遇,俨然已将海华风电视为下一阶段风电市场重构的主力推手。
台上,吴俊豪继续口若悬河,仿佛自己已经是当世风电行业无可争议的领军者;
而台下,麦麦提只是沉默地注视着,神情冷峻,眼中毫无波澜。
他微微摇了摇头,暗暗骂了一声。
就在这时,他忽然注意到,身旁不远处,一位身着剪裁考究灰色套装、气质干练的女人,也正皱眉盯着台上的吴俊豪,
她微蹙眉头,唇角同样勾起一丝掩饰不住的轻蔑。
“这货怎么跟Engle一样,张嘴就会吹牛?”女人冷笑着呢喃完,摇摇头,低头翻看着会议的相关文件。
麦麦提是从她胸前挂着的身份牌上,得知她叫唐若曦,来自晨曦能源。
兴许是感受到了麦麦提投来的好奇目光,唐若曦扭头朝他看了一眼。
透过头顶明亮的灯光,唐若曦很快注意到,坐在他身旁这个面容硬朗的男人,尽管坐姿松弛,却带着隐约的自持——不是那种唯唯诺诺的技术派,也不像台上那些恃势凌人的营销口,反倒有种纵观全局的感觉。
而且他的神情极静,哪怕台上吴俊豪滔滔不绝,台下气氛暗涌,他始终不动声色。
——沉稳。
唐若曦在心里暗暗记下这个人。
会议继续推进,内容大多是走流程,几方高层领导轮番表态,宣读几个意向,顺带喊喊口号。
麦麦提也只是偶尔翻动文件,更多时间,像在静静观察整个会议厅的气流变化。
直到散场铃声响起,会场缓慢沸腾,人群三三两两涌向门口。
外头天色已暗,会务组安排的晚宴将在旁边的行政会馆举行,邀请名单也基本锁定了各家企业的高层代表。
麦麦提慢条斯理收拾好文件,起身准备离场时,肩膀被轻轻一碰。
是唐若曦。
她换了套便装,一件极简风的白色衬衫配黑色长裤,神情疏朗利落,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像是刻意压低了锋芒,却依然透着一股锐意。
“麦总?”唐若曦开口,声音不轻不重,带着几分试探。
麦麦提微微颔首,礼貌回应。
唐若曦笑了笑,伸出手来:“唐若曦,晨曦能源。之前听说过您,但今天才有机会见到真人。”
麦麦提与她轻轻一握,指尖一触即收,回应简短而有分寸:“久仰。”
气氛一时间有些微妙。
唐若曦也不急着寒暄,手指轻敲着手里的文件夹,半开玩笑地说:“麦总今天好像……对台上的热闹,兴趣不大?”
麦麦提闻言,眼底闪过一丝笑意,语气平静:“看的多了,自然也就没什么意思了。”
唐若曦挑了挑眉,像是对这个回答颇感兴趣。
周围人流已稀,服务员开始引导晚宴入场。唐若曦不动声色地并肩走在麦麦提身旁,似乎随口又问了一句:
“待会晚宴,麦总愿不愿意,跟我们晨曦的人坐一桌?省得听那些人吹上半宿。”
麦麦提看了她一眼,半晌,才说:“没问题。”
——
行政会馆的一层,已布置成宽敞的晚宴厅。光线柔和,桌上烛影摇曳。
麦麦提跟着唐若曦坐到了角落一桌,桌上已经坐了两三个人,看上去都很年轻,衣着低调,言谈间却隐约带着技术人的直接与锐气。
菜肴尚未上齐,酒水已先端上。
唐若曦举杯,轻碰麦麦提的杯沿,声音温和:“敬麦总,今天能同桌,是我们的荣幸。”
麦麦提礼貌回敬,抿了一口,却没有多寒暄,只是静静听着周围人聊天。
很快,话题拐进了新能源布局,继而延伸到了风电市场。
有人笑着半是试探地问:“听说鑫风最近在低风速区要推新机型?是走1.8mw段,还是直接上2点几兆瓦?”
麦麦提掀了掀眼皮,冷淡道:“风场条件决定机型,不是办公室里拍脑袋定的。”
桌上一阵短暂的沉默。
晨曦的一位年轻工程师轻轻一笑,顺势接上:“我们倒是测过数据。南方低风速区想抢滩,光靠常规机组怕不行,轮毂得拉到85米以上,低启动力矩设计也得跟上。”
麦麦提扫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在心里悄悄记下:看来晨曦已经在做大轮毂优化了。
气氛微妙时,唐若曦忽然又抛出一个问题:“那海上风电呢?麦总更看好近海示范,还是远海布局?”
麦麦提嘴角微动,反问回去:“海缆敷设成本怎么算?能控住?港口预组装基地批下来没?”
唐若曦指尖一顿,眼里却闪过一丝笑意。
桌上的晨曦工程师们,也都有些收敛了神色。
大家都心知肚明:
能真正啃下海上风电的,不光要拼机组,还得有港口、运输、吊装、并网,整条供应链拎得动,才能玩得起。
就在这时——
晚宴厅另一边,一阵喧哗。
吴俊豪,西装笔挺,笑容满面,带着几个小跟班,大步朝他们桌走来。
他走到桌前,举杯,笑得意味深长:“哟,麦总,唐总,这么巧?咱们搞风电的,迟早都得一块坐嘛。”
说着,他不由分说地举杯:“来,为咱们伟大的兆瓦时代,干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