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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朝元丰七年,齐州府历下。

一男,他的老婆王氏生了一个女儿,这个男的十多年前是朝中的进士,不过现在贬官在外,与家人不得常见。那这个男的到底是谁?他不是别人,正是郓州城教授李格非也,此刻他正从郓州城赶来,正过洛阳居(一个废话太多的酒楼)。他的马似急非急,多半是顾忌这市间林立的商铺,恐惊了人家。

是李格非来也,到了李府门前跨步下马,过青阶石距,不及踉跄了几下,甚是焦急的喊了几句“夫人,夫人!”从外面便听不见声音了。

这边,李府内,妇人王氏也是听见自己官人呼声方从睡梦中奄奄醒来,似乎生孩子带来的喘息之气尚未散去,微微虚弱的睁开眼睛,看见来人正是自己的官人,急忙呼喊“老公...”啊呸,应该是“官人”才是,似有殷勤,但也无更多力气,只是场景甚是欣慰。

“夫人,你怎么样?”李格非语带喘息的问候。

未及王氏开口,下人行香抱过来一个熟睡的女娃娃“老爷,这就是夫人刚生下的女孩,恰正睡着”,李格非刚想撩拨这个可爱的生灵,却又突然欲动先止,心思“莫要惊动了这孩儿”。

行香轻轻言语“老爷,孩儿是前日生下的,还未取名,夫人受累了,也是未来得及。”

自古生孩子就是通灵之事,非常人所能及,这李格非岂能不知,李格非随即对王氏安慰道“夫人辛苦,夫人辛苦,为夫归来,夫人可放心矣!”

王氏含情脉脉的望着李格非,“官人归来,请先替孩儿取名字吧。”

李格非忙脱口而出道“就叫清照吧,所谓清照,清者明也,照则使明也,一静一动,寓意乾坤使明,日月同光,天地清霁,是一个将来照亮世间之人物,这是为夫从郓州城来的路上思虑的”李格非正沾沾自喜的解释自己的想法。

王氏听完此话,紧锁眉头,如果有力气一定会拿枕头砸向李格非,愤而怒曰“她一个女孩子,还未经三天日月,你却让她担起改天变月之责,你愧为我夫,愧为人父也,等我身子骨好了,一定带着她回汴京的娘家,羞与汝相伴!”,王氏又大口喘息着“我乃系出名门,家母也是经世蹈籍,如今还不是寂寂无名,女人一生,平平安安即好,你却想让吾女经纶济世!”王氏说之动容,其心无非是不想让其女再承受人间劫难,开开心心过活最好,“清照”确实不适女子之宜。

李格非慌忙劝慰“夫人莫怪,夫人莫怪...且让为夫再作思量!”

王氏气氛的撇了李格非一眼,“收起你这套家国天下的礼制,我的女儿绝不让她承受这般责难,我只愿她知礼仪,懂礼数,常伴膝下足矣!”

“可是夫人,我们李家的儿郎岂能与乡野陋妇相比”李格非似有争辩的语气。

王氏更生气了,“我的女儿自然不会是乡野陋妇,但也不会成为你这等迂腐虚伪老夫子!”,王氏突然闭上眼睛,脸色胀红。

李格非慌忙劝慰“夫人莫怪,夫人莫怪,刚生下孩子,保重身子要紧啊!此事暂且搁置,容后再议吧!”

王氏咽了口气“出去...出去...!”

李格非只好起身离开,内心惴惴不安。

想来这个王氏的出生也并非小门小户的,否则怎敢如此呵斥自己的官人。原来这夫人系出汴京王拱辰之孙女 王甄儿(下面皆称王甄儿),王拱辰为三朝元老,官至极品,李格非这些年之升迁累职,多受其影响,他老人家虽然去职留家,但在汴京城里及一众官员当中还是有影响力的,难怪此一妇人说话会有如此之底气。而再看出生寒族的李格非虽然对礼制颇有规循,但遇上这一女人,即便心生怜爱,也实在不敢太过违逆。

惹了正处于月内的夫人,李格非非常内疚,来到李府中央。立于中庭,此时夜色竞起,华灯初上,更升起半轮月光,这个已过四十的男人才华横溢,文采飞扬,为官清廉,精诚克俭,虽未成一方巨富,但是家中也不缺吃食用度。唯一遗憾的事,此前未有一儿半女,常为同职之人笑。曾先娶另一王氏,及病没,未有所出。后又续娶这王甄儿,皆是名门之后,越数年,得此一女,及至欣喜若狂,也是希望此女未来能继之衣钵,却未料在起名子上面就出此分歧。不过细想来让女孩儿家继承衣钵也实在是宇内之笑话,更乃三界官曹所不想,遂作罢。夫人那边还是好生安慰的好,毕竟王甄儿乃是王家掌上明珠,能下嫁其一寒族子弟,也算是李家祖上积德,况王老令公在“御史台案”中,多有疏通,不至于让李格非这小小官曹谪贬岭南,巴蜀等蛮荒之地。

李格非为何会受到“御史台案”牵连,此话且长,不过简而言之是作为汴京城校书郎的李格非为苏轼说了句“文言勿责,丧口于民”的话,意思就是不要因为说了句话,就封其口,因而为反对者所攻诘,所以被贬历下,往复一年,又调往郓城为教授。

不几时,约莫晚饭时分,李格非经不住得女之喜悦,又入王甄儿房中,想再看女儿几眼,这一次他不敢再提姓名之事,只顾关心王甄儿之身体。

“夫人,现在可安好些了?”李格非殷勤的问。

王甄儿只瞟了他一眼,未及言语,李格非便又言“夫人莫怪,为夫思虑不周,等夫人身子好了,自然会有一百种心思,一百个名字可以考虑的”,很显然李格非的意思是让王甄儿自己给女儿起名字,也算滑了一头。

“你是一家之主,岂能如此草率将这种身系你们李家门楣的事交于我一妇人”,王甄儿还是有点生气道,不过这一次态度多有缓和。

李格非见状正为难之际,丫鬟行香抱着已经睡醒的女娃过来,李格非正好借机逗逗女儿,又是捏脸,又是抚唇,真是欣喜这样一个小生命。

逗了一会儿,对王甄儿讲“夫人保重身子,起名之事容为夫多多思虑一番,前厅尚有一些道贺的客人,我去招呼一番。”说完忙命行香好生照顾好夫人,就出将去了。

李格非刚走出王甄儿的房间就有小厮来报,知县大人唐国昌来贺。这知县是何人,原来只是历城的一个都头,早年也曾有过功名,前些年流落到此,做衙门一些文职工作,但是最近两年升迁,便成这一方首长,李格非知来人乃是地方名流,遂疾步向前。

在前厅遇一男子,约莫三十出头的年纪,比自己年轻不知几分,还带着一个几岁孩童。李格非上前慌忙作揖,“唐大人造访,未及远迎,实乃非之过也!区区一小女不值得大人如此在心”。

唐国昌见状慌忙回揖“浅夜来访,实非有意,乃是在下与衙门同职在隔壁洛阳居斗酒论事,恰逢文叔车马来,故此相见,迫不及待。”

“非乃只是郓城一官门司课,做的不过是官家里抄抄写写的事务,实在不敢劳烦县尉如此大驾”李格非满脸堆意的笑道。

“文叔(李格非,字文叔)兄有大才,天下谁人不知!文叔兄的文章更是亘绝天下。我拜读你之文章,如沐春风,如鱼之泻江河,何不快哉!文叔兄本可是京城文之巨擘,只是枉受苏翁遗案牵连,屈居郓城一官门司课,且陷家人于历城,两地分异,无不令人感叹。”唐国昌叹息道,又突然赞道“以文叔兄之才,现在之状况必是暂时的,将来再为朝廷重用,必能匡扶社稷,功业当更胜于当年的范文正公和王安石公”。

李格非慌忙阻道“且莫提王安石公,目今朝廷,新法日废,士人官商无不避之,王安石公已去职金陵,不知何日能再返汴京城,况我对公之新法也并非全然认同。”

唐国昌安慰道“莫慌,历城乃小地方,去汴京城有数百里,可自由言语,我在此一方,必保你周全”

李格非谢道“我一家老小,在此姘居,多亏唐大人照应,非在此谢过。”

唐国昌回应“切莫言谢,汝与吾之地位,岂不是游龙与浅虾否?君云游在外,虽然偶遇风浪,但总有一天会重飞青云之上,腾驾九霄之间呀。吾一虫虾,唯困滩头而羡之。”

李格非惭愧道“我只是一介书生,况也年逾不惑,已知天命,空难再腾飞。”

唐国昌见状,无法与李格非再争口舌之辩,遂话锋一转,“今天来此,特地为了恭贺文叔兄喜得千金,言语多时,却未见得令千金呀?”

李格非歉意道“女孩子本就不入前厅,不登大雅之堂,况天色已晚,早早将息而去了也!”

唐国昌听罢遗憾之,但是指着他所提携的男孩说“这是我家孩儿,我名之曰唐迁,今年还未足四岁,希望未来两家孩儿能够行将走动,若是有朝一日得文叔兄教晦,即便能获得文叔兄文采之万一,也是我家孩儿之幸也。”

李格非听言忙摆手作罢“唐大人虽然与我第一次见面,谈吐文采实不在我之下,那当是我家孩儿向您和贵公子讨教才是。”

唐国昌笑言“我只是一介粗人,不敢与文叔兄相提并论。”

“那就是互相讨教才是”李格非又歉意“今日天色已晚,夜已深时,况非刚从外地回来,车马劳顿,实在不想下逐客令,改日在洛阳居,非设宴,以谢乡邻。”

唐国昌闻言甚是愧疚“是夜造访,着实打扰,非常抱歉,那我等先回去了。”说完带着他的孩儿(唐迁)离李府而去。

李格非待送唐国昌出门之后便回到北房正厅,也不敢去王甄儿的房间,怕打扰王甄儿和孩儿,便于厅中中坐,蜡炬恍惚,正愁孩儿的姓名,这是人到中年后获得的第一个孩儿,名字不能粗俗,既要符合李家的门楣气质,又要让夫人心思得当,更不能似明火执仗长刀干戈策马以动天下。既然不能把她当作一个男孩来寄寓自己的希望,那只能将她培养成一个知书达理大家闺秀。况且自己的希望是能辅佐圣明之君,匡扶社稷,自古以来女人能做这些的能有几人。女孩总不希望她经历太多世事浮沉,无论天涯何处,当更易安居,这神头一念,那就是易安吧。易,日月交替为易,安,居则有安,这个世界有什么比日月交替还容易的事情呢?所以易安为宜。至于自己的理想,以后再考虑吧!

易安,易安!待明日晨后却与夫人再作商议。

天明后,李格非自又到房中看望王甄儿,王甄儿还未醒来,丫鬟行香迷糊中看见李格非方才慌神示意,李格非示意丫鬟不要惊动。独自去看正在摇车里孩儿,婴儿眼正迷离,面色晕红,正是那种刚出娘胎里晶莹的娃儿,嫩嫩的手指正是晕红的透明之色,却像清晨荷花上的露珠那么温软透亮,轻轻拨弄脸庞,摇头生肢似又啼哭起来。李格非慌不择路,忙问丫鬟,“这孩子是不是饿了?”

行香急答“是的,已经有好几个时辰没有吃食了”,说完忙出去厢房找奶妈。

奶妈来的也快,转眼间也就到,抱起娃儿吃奶,李格非回避之。

孩儿食毕,李格非满怀感激,然后对丫鬟行香讲,“多给妈妈些吃食银钱,可不能亏待了人家!李府虽然不甚宽裕,但是吃食倒算是挺当。”

行香满声应允。

李格非点头示谢。

王甄儿听屋里有人言语,自是也醒了,在众人身后说话“妈妈辛苦了,待我身子好些定是可以自己喂养”。

李格非听到王甄儿的言语,踏步走到床前,见夫人的气色似比昨日更佳,惴惴半分的内心似又安定起来。“夫人,你今天感觉怎么样?是不是好点了。”

王甄儿似有愧意“官人,昨日我不应该对你生气,你昨天晚上一个人睡的是否安好?”

李格非急忙回应“安好,安好!”便又示意她勿要为自己担忧。

王甄儿又说“我不应该令你舟车劳顿后还一个人独处。娃儿的名字你想好就行,李氏清照,似也可以。”

李格非忙安慰道“夫人宽心,我已经想好了,李氏易安更为妥当,女娃娃当求安定,用易安可保其一生安顺。”

王甄儿微微点头应允。

李格非似有歉意的说道“甄儿,我不在的这些许月份,家中之事,可还算挺当,可没有发生些不乘心的事?”

王甄儿闻言似有暗泣道“家中没个乘心的男人,生活自是十分的艰苦,虽说吃穿用度不必费神,头疼脚热自和丫鬟等消说,但是内心的苦闷又与谁言呢!自苏翁遗案发,你谪官多地,离开那繁华的汴京,使我夫妻天涯漂泊,四年光景,对汴京的王家故人,甚是思念,自打两年前我们买了这个宅子,又置办了家丁,仆役,丫鬟等,这些到还是顺心。唯一点就是你依然在外漂泊。还好,只是在郓城做官,相隔几里路程,若是真的如苏翁一样谪贬黄州赤壁,你让我这等孤儿寡母可如何的活?”

李格非不免有些惭愧,“我等这种功名在身官员任免都由官家决定,可不比衙门里的杂役,可以择地而作,看门而行,所以为官已高,自是身不由己,不过夫人放心,我已暗中书信在汴京的旧友同窗,随时观察朝廷动向,实时做安排,以更为实际为本。”

“那郓城的工作还做的顺心否?”王甄儿道。

“我在郓城为官,不过是些誊抄整理作为,并无其他不适,只是很多事情只能按部就班,不能随心而作。想我在汴京城里,也许是指点江山,与国之俊才同论天下社稷,那才是男儿本色,如今不能为国家效力,实在是人生憾事!”李格非说到此处总是不由自主的一脸正气和义愤填膺。王甄儿似有不悦“男人总是君国大事,而女人则是戚戚算计。”

李格非忙阻道“夫人休此言语,若让外人听到,又要闲话,我许诺汝父,当视你若掌上明珠,磐石之玉,只是人间诸事,皆不由我等个自作主,天道人伦便是应策。再多几句,便又犯了人间规矩!”

王甄儿忿道“你又要说你的夫子之言,你这说教真令人不快。你可是知道我生这易安承受了多大的痛苦吗?我恐怕使尽了我三生的元气。”

李格非连连道歉试图平息王甄儿之怒火。此时孩子哭了,正巧可以转移话题。李格非急忙去逗乐易安,“这不是又饿了吧?”

行香急道“刚吃过,不应该是饿了,怕是。”说时间,立马开始检视易安。

远远的,李格非对王甄儿说“夫人,昨儿县尉唐国昌来贺,以及之前的零散的故友亲朋过来道贺,我寻思着找个时间当请他们吃酒,等天正就在洛阳居设宴,我先去洛阳居招呼一声。这历城小地方,恐不能比汴京城里店户,得早早让他们准备着。”

王甄儿没有说话。

李格非说完这些即命行香将易安抱给王甄儿,顺道叮嘱“我与夫人的刚刚说的话不许对外闲言碎语,恐滋生事端”。李格非时刻注意自己的形象。

李格非洗漱则个,用完早膳,自是闲去洛阳居安排明日酒席宴请。李格非出李府左去,时间已经巳时,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从上次离开历城已经数月有余,街坊里的店铺未曾有任何大变化,不过这座城对于李格非来说似乎还是陌生,毕竟才来这里居有两年,便被朝廷又安放他地,本来打算迁家同行,可是只怕郓城也是驻足,临时留地,故而先不行迁徙。这历城街上的药铺,裁缝铺似也都在,只是洛阳居旁边本来空置的店铺已经改成了洞庭轩,从外面望去,应该也是一间酒楼,但是李格非还是不由自主的来到洛阳居,因为和洛阳居的老板朱贵相熟,便也不是酒钱的事。

李格非进入洛阳居,老板朱贵正在擦拭酒坛子,见李格非入来,甚是欢喜。

“李大人,您来了,昨日唐国昌大人已经交代过小店,要好生打点李大人的酒席,你只需告诉我时间和人数,小店即可早早准备。”朱贵笑脸相迎。

李格非诧异道“唐国昌呀!虽然相识,但也并非十分相熟,没想到他这都安排了?那哪能啊!”

朱贵“谄媚”的笑道“瞧您,历城大大小小的官员都知道您曾经是京城里的大官,还不得乘你在历城的时候好好凑迎您,小店也得多亏您的照应。”

李格非更诧异了“我只是郓城小小的官门司课,不要太抬举我。”

朱贵又道“李大人乃天人下凡,是郓城和历城之幸,说不准哪天又是青云直上,鸿鹄飞天!”

李格非抵赖不过只得转移话题“朱老板还是个读书人?”

朱贵答曰“街坊人家,开门做生意,只是认识几个字罢了。”

李格非又问“那隔壁洞庭轩是新开的酒楼?”

朱贵笑曰“那也是我开的酒楼,都是置办家宴。大人可随意选择。在我这里招呼就行。”

李格非感叹道“朱老板真会做生意呀?”

“我们开门做生意的,吃的就是这碗饭,不得把大人们都侍候好了,唐国昌衙门里的酒食都在我这里置办。”

李格非看上去十分满意老板的话“那我就在你这里置办吧,我在历城认识的人不多,大概十来个人,找一个大一点的桌子,一桌就行。”

朱贵反又问道“一桌怎么行,起码得两桌,三桌,以大人的名讳,好赖会有一些不请自来的,需要提前预备,不过只算你一桌的钱便是,以大人的门楣,就是我招财进宝的殊途,更何况唐国昌已经事先知会。放心,唐国昌大人也是为官正直,从不赊欠本店银钱。”

李格非虽然对唐国昌交往不深,但从人言之口得知其必是个不错之人,“此事就此说罢,明日中午,且飨好酒好肉”

朱老板殷勤笑答“好嘞,你就放心吧。”

李格非以此事已罢,遂回家准备请帖,邀请故知好友以及坊间野老,毕竟娃儿与人间老者相识可增其见识,或可平安长寿,鹤发童颜者相助人生可安,自古怡然。待拟好请帖以后,遂分派小厮送达。唯一疑虑就是唐国昌,此人性情洒脱,坊间传言皆善,定要好好结识一番。

此日王甄儿已经能在行香的搀扶下走动,来到李格非跟前,“夫君去日苦多,这坊间的人事定是少了解不少,我一个人在历城这地界多得人家照顾,遂应更借此良机好好感谢人家一番。”

“夫人觉得这入宴者名单是否需要补充”,说完即拿出刚刚拟定的名单。

王甄儿没有正眼瞧那个名单,说“这个都是你们男人要做的事,我妇道人家就不掺和酒席宴请之事。”说来也确实,王甄儿来到历城之后深居简出,吃穿用度都是丫鬟下人打点,自己只顾读书写字,所以不会认识更多外人。

李格非见夫人气色已佳,遂问饮食,心情是否停当,“夫人,为夫归来许久,还未与夫人同食,娃儿已经生出四五日,待明日是否可以让左右宾朋相见,一来见见世面,也好为后面处事准备。”

王甄儿却道“娃儿刚刚出生几天,她懂什么人间世故。官人且可以作罢。”

李格非辩言“娃儿还小,自是不懂什么世事,只不过是生之寄托罢,我也没指望她今日参加一场宴席,明日就能明白人间道理呀”。

王甄儿道“既然是请就故交好友,为何不直接在府上办理,何必要出去招摇?”

“招摇!什么话,我们刚来历城两年,这房子才是小门小户,更因你孕期所用,吃穿用度,锅碗瓢盆都尚未来得及收拾,恐难以安排八方来客”李格非解释道。

王甄儿应允道“既然官人如此考虑,却也算恰当,不过世事还以周全为好。”

“夫人放心,那洛阳居只在周遭,隔两间店铺,断不会发生什么意外。为夫答应你不会让她在外面太久的。”

王甄儿连连应允。

李格非说完,就吩咐下人安排吃食,“夫人,今日你我同食,可否,在外数月,尚未有家人相伴,你可有何想吃之物?”

王甄儿并未言语,只见下人随即送入吃食,料是下人准备的都是孕人月内的吃食。李格非也就心然畅的与王甄儿一同共食。

食罢聊一些琐碎事情,静静等待来日之宴。

第二天日倾午时,李格非早早来到洛阳居,此时已有一些宾客到了,李格非赶忙招呼。有曾今一同在京中为仕的王迥,崔燎,李禧,董荣他们现在都在历城作一些小职,还有一鹤须翁张道良本地人士,其他诸如张炳中,张炳怀,何洛阳,崔太乾等都是本地曾给予李格非帮助的仕商薄户,他们都仰慕李格非的才华,并且感怀李格非的遭遇,真的是有功名在身的人不愁没有朋友。李格非一一向他们致意并先安排茗茶。

李格非,王迥,崔燎,李禧,董荣这几位曾在京城为官的同僚,感情甚笃,遂拉李格非到一僻厅闲叙。

王迥先言“文叔兄,若是此等饭局,在汴京城里可是要被弹劾的哟,哈哈!”

崔燎补充道“汴京城耳目众多,人多口杂,稍不留神便授人以柄,被小人利用!”

李格非叹曰“非乃区区一外放誊抄郎,还能弹劾到哪里去,哈哈,我府狭小,遂借洛阳居宝地款待大家,诸位在历城为官多年,不知近况如何?”

王炯示意崔燎说话。崔燎说“四年前,吾等同为贬谪,来历城为官,都是丈八的小吏,勉强可以养活一家子,王(迥)兄现在依然是历城团练副官,我也只在官办文馆教授学业,李禧,董荣则专注文笔”各人皆扣腕叹息“只有文叔兄你投身郓城,能更早知朝廷文书,我等命运之在何方?皆渺渺不明。”

董荣惋惜道“‘御史台案’吾等不过区区数言,却不想贬谪此处已然四年,如今还未有朝廷召见消息,何日能返汴京,尚不得而知!”

李禧也黯然道“‘明月何时照我还?’唉!”一时哀叹之声甚嚣众人头上。

董荣又说道“最近拜读文叔兄《人冷斋夜话》,却感前路茫茫呀,文叔兄也是夜之深思,思之愈深,方有如此感悟,尤其读到‘千秋夜以思高帝,万里黄沙慰长藉’,你我都是忧国忧民之人,何以至此呀!”

崔燎补充道“苏翁遗案,勾连何止百人,难道朝廷真的忘记我们这些有功名之人,文叔兄身居朝廷诏章要职,有什么消息,可要事先沟通。”

李格非叹曰“非乃一郓城誊抄郎,离汴京数百里,怎能有内部消息。目今新旧党争日益焦灼,我看还是离汴京远一点好,恐伤及己身,王安石公已经外调金陵,变革日废,司马光政,官家起废变革心犹不及,哪里会顾忌到我等!只有像苏翁东坡一样,早早远离是非之地,方可明哲保身”。众人听到这些,虽然觉得前途黯然,但是也觉得自己现在的境况好像也不是太坏。身处名利场中,才有安危之患,至少现在不至于再贬他地。

“事已至此,为国效力(返回汴京)果真无望了。”王迥叹言,五人闻此,也皆无言以对。

正当此时,门外嘈杂之声渐起,李格非,王迥,崔燎,董荣,李禧等人赶紧出门查看,原来是县尉唐国昌带着一票的衙门官吏等前来道贺,李格非出门迎接。

唐国昌歉意道“李大人喜得千金,衙门里这些职吏都想看看似这等的仙女下凡尘。他们都是粗人,只远远观之”说完随即拉过一个彪形大汉“这位是历城团练教头常坤。”

只见那常坤膀大腰圆,瘦眼环须,大概就是那种一顿能吃十斤牛肉,十碗好酒的人。形状粗鲁,可是举止倒还是礼貌,常坤作揖道“洒家是个粗人,没读过几天书,认得几个字,不过只喜欢舞刀弄棒,但是我敬重读书人,希望能与李大人这样的人结交。”常坤言罢,抓起桌上的酒壶一饮而尽,直看得李格非愣眼慌神。

常坤撸起袖子擦干嘴角的酒渍,李格非只好回礼示意“常教头过誉了,李某愧不敢当呀!”。

唐国昌又介绍另一个壮汉“这位历城另一位团练教头,谢昌厚”

这谢昌厚倒是生的秀气,但看上去也是格外的结实,也比常坤年轻许多,“我叫谢昌厚,呵呵!也来沾沾李大人的喜气!”便不在言语。

李格非忙回应“谢教头!感谢看得起我李某人。”

唐国昌又介绍这些历城的一众教头,师爷,府仓吏,城门令等人。

李格非则一一作揖拜谢。

没想到来人俨然凑够三桌,可是大多数都是今天刚认识的,李格非倒也不是吝啬这些酒钱,只是其向来不愿混迹三教九流之中,是的,李格非的朋友圈都是些什么人,朝廷命官呀,苏轼,王安石,司马光等人;那董荣,李禧,崔燎,王迥都则是故交,必是同朝为官之人。但此等喜庆不能表现出半分不满。

开席之前,李格非有言相说“这历城啊!非前两年曾在此做转运使,并将妻子家当从汴京携来,而今又谪官郓州城,但独留妻儿在此,多烦相邻朋友照应,非在此谢过。往后还劳烦大家相助”,遂端起酒杯欲一饮而尽,台下叽叽喳喳切切私语。

忽然台下一人书生模样大声说“李相公有大才,曾是京城大官,文采想必天下无人能及,不如借此酒赋诗一首,以让众屋子的宾客见识一下。”台下这人正是唐国昌带来的历城衙门文书,唤着谢引。其语带殷勤,像是求之殷切。

李格非见满屋子的教头,官曹,城门令,哪有心情作诗,这里不是汴京的鸿胪寺,哪有诗文以对,遂愧曰“非只善于作文,不善于作诗,更应都是朋友们抬举,哪有什么大才,实在是才疏学浅,不敢在诸位面前现丑”。

唐国昌见状知李格非确有难处,忙解围道“诗文乃雅学,你让我们大才子面对一群粗人作诗,岂不是对牛弹琴。”

众人皆切切曰“是,是,是”,教头谢昌厚站起来道,“今天我们只吃酒,不聊诗词。”遂作罢。不过李格非对唐国昌的敬意又多了几分,既能为我解围,又能在这些人中吃得开,此人实在不简单啊。

众人你来我往,推杯换盏。

酒过三巡,人群有人提议“快让吾等这粗人看看你的闺女,似这等女儿应是菩萨转世,仙女下凡呀!见之则能雨露沁心,泽披家世。”

李格非推说“只是寻常人家的娃儿,没有什么特别,况女孩子出入厅堂,有失各位的酒兴。”众人又请求,李格非无奈只得唤小厮去叫夫人把孩儿抱来。

众人酒间,王甄儿和行香抱着孩儿入来,刚进门王甄儿吓了一跳,这都是一屋子什么人啊,乌烟瘴气,且到处酒气。他只知道李格非的朋友都是董荣,李禧,崔燎之徒,哪成想……早知道是这样她说什么也不能把孩儿抱来。

众人争相观看这大才人的婴儿,或许更因为这个世界的新奇,李易安竟睁开眼睛好奇的看着众人,不时的还摇头笑了起来,众人欢呼声更大了,俱是夸赞孩儿的美貌与秀气,诚然这一切的名利都是冲着李格非名气才气来的,这一个落魄的谪官居然在这个小地方有这样的人气,丝毫没有因为他的仕途失利而被冷落,当然更多的人是相信他会东山再起。有好事者更提议让李易安喝酒,说时将一碗酒端到李易安的面前,王甄儿和李格非慌忙阻止,然而这一切却是多么机缘巧合的席间因果错乱,那碗酒经过王甄儿,李格非和几个的食客的不经心碰撞居然飞起沾湿了李易安的裹巾,谁能想到这裹巾上的残酒残酒却浸染了李易安的一生!这或许就是冥冥中的定数吧。

众人慌乱,皆斥责那一食客太冲动,王甄儿也是陡然变了脸色,而李格非也临此而乱,不过嘴上还是安慰众人“无碍的,无碍的!大家尽兴!”说完即用拂袖擦拭着残酒,然后让王甄儿和丫鬟将婴儿抱走。

就这样,李易安参加了人生的第一次酒宴。

王甄儿和丫鬟先回府去了。

李格非当然不能提前离席,因为他似乎也还未尽兴,虽然酒席发生了这样一个插曲,但是,被吹捧,被颂扬,被众星拱月感觉,只有李太白才有过的因缘际会今天却发生李格非自己身上,失意的李太白不论身处于何处都会得到万人吹捧,恣意放浪,纵歌畅酒。这种感觉李格非似乎从四年前谪官以后就从未有过,也许从他自出生以来就未尝出现,因为寥寥平生一夫子,今天却可以抛洒到九霄云外去,今天只为一杯酒,一杯曲意的断肠,任干戈飘洒,我只在乎众人夸。

于是乎,酩酊大醉。

忘了付酒钱。

这不打紧的,因为在座的都是李格非的小迷弟,那唐国昌早就支付了酒钱,却是李格非本人在迷糊中由下人搀扶回了家,一夜不醒人世。

然后就到了明天。

李格非醒来,头脑一片糊涂,唤来下人询问情况,下人一一据实告知“大人,昨日宾客有几个也是醉的不醒人世,就在酒店里歇下了,余下的人都各自散去了,倒是那个唐国昌大人清醒,不仅帮忙付了酒钱,还帮小的扶大人回来。”

李格非闻言非常惭愧“又是唐国昌,可不敢负了人家,快将酒钱送还”说完即拿出钱来让小厮去找唐国昌,私下里却想这唐国昌果然大义,此人做派,粗中有细,待人接物,交际往来都让人耳目一新,且是琢磨不透,不会有啥目的。这时王甄儿在丫鬟的搀扶下来到李格非面前,李格非自是非常害怕王甄儿对自己昨日的行为生气,不敢抬头正面视之。

谁曾想王甄儿非但没有生气,反倒询问起来“官人,现在感觉安好吗?”

李格非愧歉道“夫人,为夫昨日失礼了。”

王甄儿道“你们男人之间的事,我一个妇道人家可不会约束,倒是孩子以后可少遭折腾。”

李格非向王甄儿保证“以后绝不会让易安出入这等场合。”停顿了一下,又道“这唐国昌是何许人也,我总觉得他有着某种目的才接近我的。”

王甄儿道“他当然有目的,那一桌子的人谁不是因为你的才名才接近你的。你以前在京城为官,他们那里能见你一眼,现在正是你流落到此,何不趁此时机与你拉近关系。我妇人之见,朝廷必将会启用旧党之人(在职为新,去职为旧)。到时候且不会管带这一群朋友。”

李格非听之有理,“夫人真知灼见,难能可贵矣!这别人接近我都只是表面言语,单单唐国昌却是钱财事务犹甚呀!你在这历城久矣,对此人有何见解?”

王甄儿道“这唐国昌倒是个爽快之人,以前是这个历城的一等官曹,县尉刚刚去世,朝廷尚未委派新的官员,其下多人向上官联名举荐此人,此人早年确是有点功名,遂就令他为历城主簿。他不仅是爽快之人,我们府上下人在历城行事,他也多有协助。你可知他有一个儿子,方四岁有余?”。

李格非道“前日晚间有看到他带着一个娃儿,叫唐迁,长得俊秀,但是语焉未清,又因夜色浑浊,我未曾看得清楚。”

王甄儿道“我听下人讲,这娃儿生的伶俐,唐国昌希望你能在才学上教授其几分,另外早听人言传说说我生之为男,则为兄弟,生之为女,则望结成连理,实欲攀你我之高枝”。

李格非突然笑道“你我何曾是什么高枝,况儿刚刚出生,哪能知道她长大后是何喜好,还有十几年的光景怎么可能现在就定,实在可笑。不过这唐国昌有这种打算未必不可,可以先与之结交。”李格非停顿一下笑道“若干年后,喜结连理也未尝不可!”。

王甄儿怒道“你这个老糊涂,娃才出生五天,你就把她的下半生的姻缘给定了。你怎么不把你自己嫁了。”却是这等恶语的玩笑话。

时间已经不早了,李格非在王甄儿的帮助下,穿好衣服,先去看了会娃儿,李格非但看这易安,生的几分伶俐,脸盘圆润,嘴角,眼睛,鼻子也渐生分明,对着王甄儿戏道“夫人请看,这娃似乎与为夫有几分相似,你看她的眼角鼻子,哪一点不是出自我李家的门楣。”

王甄儿笑道“她的确很像官人呀!古之有言,生女多若父,这一点到时说的一点没错。”

李格非细细的摆弄这小家伙的脸庞,心中不由得心生感叹,“小小生灵,大底都来自于此,希望她今生比我更有出息”。

王甄儿皱着眉头“官人何必着急,女儿家的,能识几个字就好,何必需要什么大才,横生枝节,我只愿她平平安安就好。”

李格非叹道“是呀,为夫本身已算不幸,本生于寒族,人生刻苦,终于有朝一日入朝为官,可光大门楣。奈何却遇苏翁遗案,我与崔燎,王炯,李禧,董荣等一众二十多人都皆罢免外放,不知何日更能重回汴京。倘若不是我当年读书多,我也只是乡间一放牛或者植草之徒,何意有贬谪他乡,与夫人相思两地的苦闷。目今官复原职更是遥遥无期,只能做郓城一小小的誊抄郎,虽然可保我与夫人衣食无忧,但是常年分隔两地,必然生异!”

王甄儿安慰道“官人切莫如此说道,若非你才学兼胜,我祖父不可能看上你,也不会把我嫁与你,况你先妻之家也是有名门望族,授之于你,皆付书话以得。”

李格非幡然醒悟。

王甄儿又道“我已经修书到汴京城的爹爹和祖父,看看他是否有机会帮帮你,我祖父乃是当世宏巨,多少还是有点关系。”

李格非骤然生气曰“夫人你怎可做这种事情,若是你的书信落入歹人之手,可毁我一世前程呀!你家的一些叔伯兄弟,难免有人会作难于我,毕竟有一些人他已经涉入新党。目今朝廷,新党旧党都不好掺合,不如如苏翁一样逍遥的远离庙堂。”

王甄儿歉意道“对不起,官人,我妇道人家,未想得如此周全。”

李格非教训道“就算如苏翁一样,四年前也阴差阳错的差点丢了性命。就这样,苏翁还在汴京的牢狱里呆了四个多月,幸亏本朝有不杀言官的祖训,否则苏翁早已人头落地,为夫这种小官,肯定一并砍了,连苏翁都不顾,谁会在乎我这等蝼蚁。”

王甄儿害怕道“官人言重了吧。可不敢吓唬妾身,现在又有了易安,若是官人都不在了,我们娘俩可怎么办呀?”

李格非叹息道“妇道人家不要掺合朝廷大事。现在官家摇摆不定,王安石公已经贬黜金陵,司马光已经修了十几年的史书了,现在也正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若是旧党得利,则新党之人必不会有什么善处,比为夫惨的人要多的多,你修书回家,也请你那二叔王贺之及早防备,不要到最后让王老令公(王拱辰)去汴京的大狱里捞人。”

王甄儿道“三叔父早就和家里闹翻了,他还要拿新法革家里的命,我祖父自是气不打一处来,估计没人会听我之劝言呀!”

李格非道“世事无常,老人家多半会疼惜这个‘败儿’。”

王甄儿又询问道“若是朝廷有变数,官人当作何打算?”

李格非答曰“我与苏翁都是云游之人,既非新党,也不支持旧党,很难预测,或许官家会想到苏翁,可是我可能早已被朝廷忘却。不过远离朝堂,未免不是好事。离乱之远,伤之愈轻。若世事真的无有变化,我将及早在郓城置办宅院,携你和易安早早归属,以解两地相思之苦。”

“若是这样,妾也以为甚好。”此时李易安突然哭泣起来,夫妻俩不知所措,忙唤丫鬟去找奶妈。王甄儿抱起李易安,边哄边说,“待到过些时日,我定可以自己喂养。”

李格非关心道“夫人还是要好生休养。我们又不是缺那个钱粮。”

王甄儿驳道“话虽如此,自己养的最大啊。毕竟是心肝呀。既是我生,吃也当从我,否则那哪敢说‘养育之恩’!”

李格非自是同意夫人的看法,同时命令下人准备午饭,应该是又饥又饿,况已至午时,李格非道“夫人,我在历城时日无多,午饭后,我要去拜访一下唐国昌,他替我付了酒钱,我要当面感谢他。”

王甄儿不情愿道“那须晚上不许吃酒方可。”

李格非满口答应。

下午,李格非在下人的引领下来到了唐国昌的家里,下人自去栓好马车,李格非一人来到这唐国昌家的门口,细细的打量这唐国昌的家。这哪里是一个县官的住所,明明就是一个普通百姓的家,甚至比一般百姓之家也略显寒酸。只见屋檐低小,片瓦衰朽,门槛破旧。李格非想不到,出手阔绰,为人豪爽的唐国昌居然居此之地,实在难以置信。正在寻思之间,破旧门槛突然打开,出来一妇人,衣着朴素,头饰也并不华美,年龄与唐国昌相仿,但是容颜十分端庄,想必也是内华俊秀之人,看见李格非在门口,面面相觑。知来人定是有目的的,随即开口问道“来客可是要来找我家官人国昌的?”李格非随即答曰“是,唐国昌大人是否在家?昨日之酒席,多亏唐大人相助,方能顺利安遂,不然我颜面羞矣。遂来登门拜谢。不知令君可在呀?”

正说话之时,唐国昌从里门出来,仓促的整理衣衫,“文叔兄到访,实在惭愧。早听见车马之声,却因昨日酒兴,尚未整理完毕,遂让文叔兄等候良久。”

李格非见慌慌张张的唐国昌,忙安慰道“无碍也,我此来只道是感谢唐大人昨日相助,酒宴之钱财,不知是否已经收到了。”

唐国昌有些诧异,但是忙回答收到,其实是他刚刚初醒,尚不知李格非已经遣下人送来银钱。唐国昌道“区区小利,文叔兄何必挂在心上。”

李格非望了一眼唐国昌这家徒四壁的光景,非常心疼的说到“唐大人即是这里的知县,为何屈居于此啊?更令我生奇的是,汝居于此等陋室,为人却如此豪爽,实在非常人之不能为也。”

唐国昌解释道“人之居若何,不代表人之本性若何,实是我从不在乎这些身外之物,况我只是此地候补知县,上任也尚无多少时日。月俸等尚不足以购置宅院。”

李格非听了这些,更觉得唐国昌本人不简单,性极高明,实非一般衙门之人,“唐大人自是不能与一般人相比,若是其他人,一人在外逍遥快活,让自己妻子吃苦受累,非尚不屑与之结交。唐大人必是有诸多难言之隐,或不是昨日酒席之场合可以一吐为快的事情。今日可否聊以相叙?”

唐国昌见李格非执意追问,也知道李格非之声名乃是一个礼厚之人,便将事情的前因后果一一道来“十五年前,我随甘地流民入汴京,见识流民皆是一些吃不饱饭的乡里,并非执意要反朝廷之人,只是中间有人蛊惑,我也被裹挟与其中,我偷偷记述流民之惨遇,本欲写书报于王安石大人,结果书还未报,后来流民之乱失败,一个个即被下狱或就地正法,我当时并未受此牵连。然我在汴京参加科举,得一功名,本即为京官,当勉力为朝廷办事,谁知过两年即有人告发,诬我与流民有瓜葛,还拿出我当年与流民之中所记述文章,若非王安石大人和诸位同僚相继作保上奏,难得留一性命,但被革去功名,遂流落他乡,远走天涯,便到这一处做一个不入官籍的小职。期待有朝一日能有掌权者引荐入仕再图为国效力,为百姓谋福。”

李格非听罢十分诧异,“似唐大人此等婉转低回之命运,实在惊异,只是你既是十几年前朝中为官,我却不知。”

唐国昌解释道“我只是朝中小官,领宰相府主笔,只参与记录新法之事,只因宰相新法勾及太多利益,但是一般贵官并不愿直接与宰相争锋。但我只区区一小只,并无任何后盾可言。反对者见掰不倒宰相,就拿我这种小人说事。最后以参与流民暴乱被革去功名,抹去事迹,一切皆难查证。”这里的宰相指王安石。

李格非方才醒悟,细细打量着唐国昌,料应该说的不是假话,又问道“你这些事,可有和王迥,崔僚,李禧,董荣等人言说?”

“王迥和崔僚二人现在十分胆小怕事,他们已经惯尝于当前局势,大风大浪之后,总有一些人惧怕风浪,李禧,董荣虽然深表同情,可惜无有太大的触动,许是对俗世已然无可奈何!”唐国昌说这话的时候撇了一眼李格非,似乎也不能吃准李格非的为人,又礼貌为之夸口道“文叔兄自然不是胆小怕事之人,你和崔僚、王迥、董荣、李禧等人同贬历城,只有你请调郓城,是凡有心地不安之人,想必定是志存高远,绝不愿长期居于话外之席。”

李格非微微一笑“唐大人真是抬举我了,我去郓城,是想有宏图伟志,可是郓城也离汴京甚遥,并不比历城好多少,朝廷何时再行启用我等,还是个未知之数,现在能为一家老小勾利银两,也算是聊有几分安慰。反倒唐大人倾囊相吐,让非内心极为痛快,只是你就不担心我将你之事悉散于人间。”

唐国昌回应道“李大人只乃是谪官,本有治国之大才,朝廷迟早要重新启用,而我是一介罪臣,若无人助,恐再难出头,至于旧事悉散于人间并不可怕,我被革去功名罪过早已相抵,刑部已查明我并非真实参与流民之祸。只是反对派要给我安置一个罪责。”

“但是目今天下形势,并非是文才最好的年代,若无大势相倾,我也恐难再出人头地,”李格非又叹道“大才如苏翁者,尚且飘零于天涯,我这种蝼蚁,只怕……”

唐国昌道“我不相信李大人独自前往郓城,只是为了挣取银两。恐怕是内心早有计议!我观天下之势,必会改变,善变者只需抓住时机,即可乘风云之利,卷天下干戈。目今王安石公外调金陵,明为去官,实则是官家保存实力,以免反对派戕害。下一场逆天改命的良机即将出现,新法与旧法,孰良孰劣,将见分晓!”

“唐大人会一心支持王公的新法,胸襟实在不亚于圣人”,李格非又说“非敬佩王公(王安石)的才学,但我和苏翁都不算很支持王公新法,至于旧法实当弃之。现在我等皆远离庙堂,实难以左右。”

此刻李格非看见刚刚门口的那个夫人进来送茶,李格非问道,“这位莫非是唐夫人?”

唐国昌答道“这个正是结发之妻。”

唐夫人对着李格非微微一笑“李大人是大官,官人非常敬重你,能与您结交是我们的荣幸。”说完将茶水放于桌上。

“辛苦夫人了”李格非谢道,然后转向唐国昌,“你说你这一县之长官,住这种地方,府上也没个下人,亏待你的夫人了。”

唐夫人慌忙抢道“莫怪官人,这些都是我自愿矣!即是身嫁与此人,必一心相夫教子,无在乎物外的几许利害!”

李格非从袖口拿出些许金银,意欲资助唐国昌,“国昌贤弟,你是豪爽之人,住此等场所,尚且为非支付酒钱,感激之情真是一言难尽,这些权当相助。”

唐国昌忙阻止,“使不得,使不得,酒钱汝家下人已经送还,这些钱我实在无功消受。文叔兄,你还是拿回去吧!”唐夫人也急道“大人,使不得!”

李格非似有教育道“你总得有个像样的住所吧!”

唐国昌急道“好的宅院虽然可以固我之所,可是我志不在此呀!若购置宅院,将来又得买卖,平添三分乱事。”

李格非又说“汝夫人能跟你住这种地方,乃是贤良之辈,你行走江湖,总得给她一个着落吧。”

唐国昌和唐夫人实在推辞。

李格非劝慰道“你我将来要合力求治天下,当以金钱为一纽带,否则我出东门而忘之,何以记起你唐国昌这号人物,将来又何以勾连。我下次寻你,必然是来要你还钱的哟,哈哈!”是呀!世间人来人往,谁能记得下一个与自己有利益纠葛的人是谁,所以钱财借取,无疑是最好的勾连手段。

唐国昌和唐夫人无奈只得接下。唐国昌感谢道“李大人之恩情实在难以忘却!”

李格非道“既然唐大人也有利害于汴京,又小我数岁,不如就以兄弟相称,以后若有前途,当更相扶相助。只是眼下,还需等待时机。”

唐国昌频频点头。

李格非自是悻悻的返回李府,虽然此去唐国昌家平白献出几两银子,但是总算搞清楚了唐国昌的来龙去脉,也算是有了一番收获,心头便也不再疑惑。

自此之后李格非又在历城与妻儿朝夕相伴月余,尽享人间天伦之乐。而后又返回郓城做一誊抄郎。

又半年。

李格非返回历城,乃是元日。

走在路上,历城张灯结彩,整个城中洋溢着元日的气氛,爆竹声声,街道上人来人往,儿童也正追逐嬉闹,这就凡人之下的太平盛世,这就是远离政治中心的历城,没有那般凛冽的栉风沐雨,李格非也欣然接受之,此刻他已经迫不及待的想看见自己的妻儿,那是他这半年最魂牵梦萦的东西,待他入门看得妻儿,又是欣喜,又是热泪,王甄儿已经准备好饭菜及一切过节所应之物,而李格非并不在意这些,他径直来到李易安的面前,看着这水灵灵的娃儿,难以抑制内心的激动。那娃儿也自是目不转睛的看着这个久未见到的父亲,更或者是被李格非奇怪又浓密胡须所吸引,“咩咩的”笑了起来,不时间轻轻的摇动着两只小手,仿佛要挣脱那裹巾和衣被的牢笼,长上翅膀,飞入云间,带给尘世更多温暖和幸福,其场景,其情怀,充满着十分的暖心和安详。更可让一切人间的烦心事都抛诸脑后,什么样的谪官,什么样的远途,都不在话下,这就是婴儿的魅力。人间最快乐事情莫过于享受着如此天伦。

王甄儿招呼着李格非吃完晚饭。然后王甄儿抱着李易安,依偎着李格非站在窗前,观赏着远处腾起的烟花,真是绚彩而夺目,那一瞬又一瞬的光芒照在这一家三口的脸上,宛若仙灵之朝露撒在他们的面上。李格非不仅感叹这光景,更吟一首青玉案:

烟花风歌升春雾,光断处,声无数。有意留光光不住。荧华万种,炫彩夺目,年色声声祝。

金樽清酒洒春路,红烛花生送春顾。更是闲愁入梦去。风高一夜,落红满聚,冉冉芳尘许。

王甄儿应声叫好,期待明日冉冉芳尘。

那一日正是风高一夜,落红满聚。

第二日,这座城正沉浸在喜庆与热闹之中,李格非带着王甄儿和孩子便访邻里和旧友,自然也不会忘记去拜访唐国昌。

下人驾车载着这一家悠哉在历城中闲逛,悠悠不多时,即来到唐国昌的家。唐国昌果然买了一座宅院,并不是很大,但很温馨,弃去曾今的茅草屋舍,唐国昌更显得春风多意,神采飞天。

两人相见,遂道寒暄。

李格非说“国昌贤弟,此一宅邸,虽然轻小,却甚和煦!”

唐国昌谢道“多亏文叔兄仗义相赠,我们才可以不居那等陋室,文叔兄相赠之钱财加之衙门里的月钱,得此一良居。君遗我之月华,我当报君之桃李,他日差遣,但有所命,无不相从。”

李格非慌忙阻道“我岂能要你之性命,只不过觉得国昌贤弟所经历非同寻常,与我皆有相似,也更让人关切,他日若展宏图,当相扶相助才行。”

唐国昌自是非常感谢。

然更为暖心的是唐国昌的儿子,已经五岁了,正是花儿一样的年纪,可爱且懂事。他向李格非等众人背诵了一首诗: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李格非听闻后叹道“国昌贤弟还在思念着王公,这是王安石公初拜相时所作,当时可谓是春风得意啊。国昌贤弟不要太耿耿于怀啊,人间之事不是你我能左右的,需听之任之。”

唐国昌闻言也点点头。

却道各自夫人这边也相聊甚欢,毕竟两位夫人年龄相仿,又有十分相似的育儿经历,那唐夫人虽然不是大家闺秀,却也是识字明理之人,自然与王甄儿有更多话题,李格非不在历城,唐夫人就经常去看望王甄儿,可谓是情同姐妹。那唐迁也每每在人们的话题中央,极其讨人欢喜,这边地,就是还在襁褓中的李易安了,想来在这样和谐的环境中长大的孩子自是幸福非常。

唐国昌看到这样一幅和谐的场景,遂对李格非道“文叔兄啊,我儿子将来还要向你求诗问道啊!能得你一指点,前途必不可限量啊。”唐国昌又愣了一下道“现在看他们如此我们何不结为秦晋之好?”

李格非差点没反应过来,急回之“现在孩子还小,不可及早言语呀。”

遂又不提。

李格非与唐国昌又约一众好友观城赏花游乐。

恰恰这就是一个寻常的元日,但后面的故事才精彩,请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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