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反叛的消息,如同一块巨石砸入看似平静的北地潭水中。
最初的震荡过后,无形的涟漪仍在层层扩散,将整个极北之地都笼罩在一片压抑的阴霾之下。
命令下达不过三天,北地的气氛已是天壤之别。
往日里偶尔还能见到南来北往商旅点缀的官道,如今变得空旷寂寥,几乎看不到人影。
各个城镇的城门口,岗哨增加了一倍不止。
冰冷的铁甲反射着初夏并不算炽烈的阳光,那寒光却足以让过往行人心里打颤,脚步都不自觉加快几分。
林闯亲自坐镇主城门楼,他那庄重的身形往那儿一站,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威慑。
他刚处理完一桩小规模的骚乱。
几个不开眼的泼皮无赖,以为天下要乱,想趁机生事。
被他毫不犹豫地下令拿下,当众各抽了二十鞭子,哀嚎着丢在城门口示众,效果立竿见影。
“大人,南边过来一个商队,看着有点不对劲。”
一名负责盘查的校尉快步跑上城楼,压低声音汇报,神色警惕。
林闯浓眉一拧,没多废话,抓起旁边桌案上的头盔往头上一扣,系好带子,大步流星地走下城楼,铁靴踩在石阶上发出沉重的“噔噔”声。
城门外,一列看似寻常的商队被拦了下来。
十几个护卫打扮的汉子围着几辆蒙着厚油布的大车,个个神色紧绷。
为首一个穿着绸缎、体态微胖的中年人正对着盘查的士兵点头哈腰,脸上堆满了近乎谄媚的笑容,只是那笑意怎么看都透着一股假。
“军爷,行个方便,行个方便。咱们是正经生意人,从云州那边过来,贩点皮毛布料,混口饭吃……”
胖子的话被林闯抬手打断,他连看都没看那胖子一眼。
林闯绕着车队不紧不慢地走了一圈,军靴踩在干燥的黄土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踩在商队众人的心口上。
他停在一辆蒙着厚厚油布的大车前,伸手拍了拍粗壮的车辕,发出“梆梆”两声。
“车上装的什么?”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回……回大人,是……是些布匹和茶叶,还有些杂货。”
胖子连忙跟了过来,额头上已经渗出细密的汗珠,在阳光下亮晶晶的,不知是热的还是吓的。
林闯哼了一声,似乎懒得再听这种鬼话,对身后的士兵偏了偏头。
“掀开。”
“大人!这……这不合规矩吧?咱们……”
胖子脸色骤变,下意识地想上前阻止。
但两名身强力壮的士兵动作更快,早已上前。
三两下解开捆绑油布的粗绳,用力一掀!
油布被掀开一角,露出的根本不是什么松软的布匹茶叶,而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木箱子。
箱子与箱子的缝隙间,能清晰看到冰冷的金属光泽。
胖子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然后迅速垮掉,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那些护卫也是脸色大变,手不自觉地摸向腰间的兵器。
“拿下。”
林闯冷冷吐出两个字,仿佛只是在吩咐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甚至没再看那些人一眼,转身就往城楼走,似乎结果早已注定,多看一眼都是浪费时间。
后面的士兵们如狼似虎地扑了上去。
那些护卫还想拔刀反抗,但面对训练有素、早有准备的北地士卒,他们的抵抗显得苍白无力。
现场响起一阵短暂急促的兵器碰撞声、怒骂声和惨叫声,很快便被压制下去,归于沉寂。
这样的场景,在过去几天里,几乎成了北地各处关卡的常态。
抓获的可疑人员、查抄的违禁品越来越多,其中不乏兵器、甲胄甚至制造它们的材料。
这些无声的事实,都在印证着秦逸之前的判断,晋王的反叛绝非仓促之间的狗急跳墙。
其准备之周密,渗透之深远,远超许多人的想象。
这老狐狸,藏得够深!
书房内,灯火通明。
秦逸面前摊开着几份来自不同渠道的情报,摆放得泾渭分明。
一份是官方邸报的摘抄。
上面全是“王师天威浩荡”、“叛军摧枯拉朽”、“晋贼指日可破”之类的套话,辞藻华丽,鼓舞人心。
另一份则是通过张成渝新建立的商路暗线送来的消息,措辞要谨慎得多,只说“官军初战告捷,然晋贼守城甚固,未能轻拔”。
还有一份,是秦逸自己布下的探子冒着极大风险送回的零星讯息。
字迹潦草,语焉不详,却提到了“官军攻城受挫”、“伤亡颇重”、“粮道不稳”等关键信息。
张成渝站在一旁,面色比之前几天又难看了几分,眼底带着一丝疲惫和忧虑。
“殿下,朝廷的邸报……看看就好。”
他指着那份粉饰太平的邸报,语气带着几分无奈。
“晋王麾下那几员悍将,都不是易与之辈,个个都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
“晋州城更是经营多年,城高池深,若真如邸报所言那般顺利,恐怕现在晋王的人头都送到京城了。”
秦逸手指在几份情报上缓缓移动,目光锐利。
“朝廷需要捷报来稳定人心,安抚天下,这可以理解。”
他的指尖最终停留在“攻城受挫”几个字上,轻轻敲了敲。
“但谎言终究是谎言,撑不了太久。”
“晋王能顶住朝廷大军的第一波猛攻,意味着他并非只是困兽犹斗,他有底气,有后手。”
他抬起头,目光落在张成渝脸上。
“草原那边,查得如何了?”
张成渝的面色更显凝重,甚至带着几分惭愧。
“殿下,晋州与草原的交易,特别是涉及盐铁这类禁脔的,一向做得极为隐秘。”
“晋王反叛之后,这条线更是几乎完全断绝,风声鹤唳。”
“属下派去的人几经周折,损失了好几个人手,才从一些边缘部落那里打探到一些模糊的消息……”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
“似乎在事发之前,确实有远超常例的大批牛羊被运往晋州,而晋州那边用来交换的……恐怕不仅仅是盐巴和布匹。”
“不仅仅是盐和布匹……”
秦逸重复了一遍这几个字,指关节无声地收紧,眼神变得深邃。
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兵器,甲胄,或者至少是制造这些东西的关键材料——铁!晋王这盘棋,下得比想象中还要大!
时间就在这种压抑而紧张的氛围中一天天流逝,北地的空气仿佛也随着南方的战事而愈发凝滞。
校场上新兵的操练声更加密集,喊杀声震天。工坊里打造农具和兵器的炉火昼夜不熄,铁锤敲击的声音传出很远。
田地里,被寄予厚望的玉米和土豆秧苗正在茁壮成长,绿油油的一片,充满了生机,那是北地未来的希望,但也需要时间去等待它们成熟。
转眼,便到了六月底。
南方的战报越来越少,官方邸报上的溢美之词也收敛了许多,开始出现“战事胶着”、“叛军负隅顽抗”、“需徐图进取”之类的字眼,明眼人都能看出其中的无奈。
而私下通过各种渠道流传的消息则更加不堪,据说几路气势汹汹的讨伐大军在晋州城下屡屡碰壁,损兵折将,连粮草转运都开始出现问题,军心浮动。
七月流火,酷暑真正降临。
烈日炙烤着大地,连空气吸入肺中都带着一股灼人的热意,让人烦躁不安。
这天傍晚,残阳如血,将西边的天空烧成一片惊心动魄的赤红。
一名浑身尘土、嘴唇干裂的斥候冲破沉闷的暑气,跌跌撞撞地闯入秦逸的府邸,他几乎是被人架进来的,带来了最新的南方军情。
密报很短,用词却极为精炼。
秦逸展开那张薄薄的纸片,迅速看完,之后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上面清晰地写着:官军围攻晋州已一月有余,未能破城,折损严重。
晋王凭借坚城与旧部死守,双方陷入僵持局面。
京中盛传,陛下急怒攻心,龙体违和,已多日未曾上朝。
张成渝站在秦逸身后几步远的地方,虽然看不到密报上的具体内容,但从秦逸那沉静得有些可怕的背影,以及室内骤然下降的温度中,他已经猜到了大概。
僵持……这意味着最坏的情况正在一步步变成现实。
战事拖延,变数就会越来越多。
秦逸缓缓走到房间中央巨大的沙盘前,沙盘上精细地标注着大周的山川地理、城池关隘。
他的手指在沙盘上缓缓移动,掠过中原腹地,最终停留在晋州与北方草原接壤的那片广袤区域。
那里,正是张成渝之前报告中提到的,盐铁交易异常活跃,如今却变得讳莫如深的地带。
“传令下去。”
秦逸的声音终于打破了室内的沉寂,听不出什么情绪,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
“将北地所有能调动的斥候,有一个算一个,全部派往与草原接壤的边境线,日夜轮替,不得有误!”
“我要知道,那些草原部落……最近都在做什么!”
“特别是那些靠近晋州边界的大部落,他们有多少人马在集结,有多少牛羊在异动,事无巨细,都要报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