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天气,府邸庭院里的树叶都打了卷,蝉鸣声也透着一股有气无力。
冰块换了一盆又一盆,凉气刚散开一点,立刻就被更汹涌的热意吞没,非但驱不散那股深入骨髓的燥热,反而更添了几分湿黏的沉闷。
派往草原边界的斥候已经失联数日,如同石子投入大漠,连个回音都没有。
这让秦逸心头那点不安,如同潮水般越涨越高。
北地的平静,怕是水面下的暗涌即将爆发了。
就在这令人昏昏欲睡,连卫兵都有些精神不振的午后,一阵急促得近乎疯狂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骤然划破了王府门前的死寂。
这声音与往常斥候归来时那种训练有素的节奏截然不同,里面透着一股子不管不顾的拼命。
“站住!什么人擅闯王府!”
“滚开!”
一声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呵斥响起,紧接着是兵器格挡的“锵啷”轻响,以及卫兵压抑的惊呼。
根本不等门房通报,一道裹挟着风沙、暑气与淡淡血腥味的身影,已经撞开了试图阻拦的卫兵,踉跄着冲进了前厅。
那卫兵也是倒霉,被撞得一个趔趄,差点坐地上,看着那背影,一脸懵,心想这娘们哪来的这么大力气?
秦逸正被热得心烦,又忧心斥候之事,听到动静,皱着眉从书房步出,恰好在通往内堂的廊下,与那闯入者打了个照面。
来人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
一身尘土污泥,皮袍被撕扯得破破烂烂,几处深可见骨的伤口胡乱包扎着,更多的细小划痕交错在裸露的臂膀和小腿上,凝结着黑红的血痂。
原本精心梳理的发辫早已散乱不堪,几缕被汗水和血水浸透的碎发狼狈地黏在额角与脸颊。
她猛地抬起头,露出一张被烈日炙烤、风沙侵蚀、极度疲惫扭曲得变了形的脸庞,但那双眼睛里的火焰,却让秦逸瞬间认出了她。
其格木。
她一手死死扶着冰凉的廊柱,仿佛那是她此刻唯一的支撑,胸膛剧烈地起伏,发出破风箱般的喘息声。
看向秦逸的眼神,带着一种溺水者抓住最后浮木般的急切,甚至可以说是……绝望。
“秦逸……”
她的声音干涩得像是两块粗糙的石头在摩擦,每一个字都仿佛耗尽了她仅存的力气。
“救我……救我的部落!”
书房内,门窗紧闭,将外面的热浪和蝉鸣暂时隔绝。
冰盆散发的丝丝凉意,却丝毫无法缓解室内那几乎凝成实质的紧张气氛。
除了秦逸和其格木,只有闻讯匆匆赶来、一脸凝重的张成渝,以及侍立一旁、面无表情如同石雕的林闯。
凌灵正在给其格木包扎伤口,侍女端来水囊。
其格木一把夺过,也顾不上仪态,仰头便猛灌了几大口。
清凉的水似乎稍稍润湿了她干裂的喉咙,让她能稍微平复一下呼吸。
但那抑制不住的、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颤抖,却暴露了她经历的极度疲惫和深层恐惧。
“漠北王庭……打起来了。”
其格木放下水囊,手掌用力按在冰凉的梨花木桌面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失去血色,微微泛白。
“老汗王的几个儿子,为了抢那个位子,拔了刀子见了血。”
“图帕……那个一直跟老汗王不对付的家伙,他联络了几个早就心怀不满的大小部落头领,突然动手,已经占了王庭左翼一大片地方。”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费力地组织语言,又或是被脑海中闪过的残酷景象攫住,眼神有些发直。
“我们塔塔木部落,一直跟着老汗王……图帕派人来,要我阿爸投靠他,阿爸没答应。”
“然后……他们就围上来了。“
“黑压压一片……”
“对方来了多少人?用的什么兵器?”
秦逸的声音异常平静,听不出喜怒,只是目光锐利地落在其格木脸上。
“数不清……人太多了,把我们营地围得水泄不通,我看至少是我们部落能上马的勇士的三倍还多。”
其格木的身体又是一阵无法控制的轻颤,眼中闪过一丝惊惧。
“他们……他们好像弄到了一批新家伙,亮晃晃的铁刀,还有不少人……穿着铁甲……”
“跟以前不一样,厉害很多!”
“阿爸带着族里的好汉子死守营地,可人太少了,撑不了多久了。”
“我是……阿爸和几个叔伯拼了命,才把我从包围圈里送出来的,让我……让我快马加鞭来找你……”
她颤抖着手,从破烂的皮袍内衬里掏出一块被血浸透、边缘已经发硬的布条,递向秦逸。
上面用草原文字歪歪扭扭地写着几行字,笔画急促而潦草,透着一股绝望。
秦逸的目光扫过那血布,却没有立刻伸手去接,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神深邃。
林闯的面色愈发难看,他往前挪了半步,压低声音:“殿下,草原骤然内乱,局势混沌不明。”
“此时我们贸然插手,恐怕风险太大,万一引火烧身……”
“要知道,我们北地自身……眼下也正是风雨飘摇,禁不起大的折腾啊。”
其格木猛地扭过头,狠狠瞪向林闯。
她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没能发出声音。
只是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里,残存的力气仿佛都凝聚成了一股近乎凶狠的执拗,死死地盯住了这个试图阻止她最后希望的人。
秦逸没有立即回应林闯的担忧。
他的手指在冰凉光滑的桌面上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笃”的轻响,在这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片刻后,他站起身,踱步到房间中央那巨大的沙盘前。
目光掠过中原腹地那代表晋州的区域,然后缓缓向北移动,最终定格在漠北草原那片广袤而复杂的区域上,手指在代表塔塔木部落大致方位的地方轻轻划过。
草原内乱……图帕……新得的铁器……铁甲……
这些零散的信息碎片在他脑海中飞速旋转、碰撞、拼接。
晋王的叛乱刚刚陷入僵持,朝廷大军在晋州城下进退两难。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草原上亲近晋王、或者说可能被晋王收买的势力图帕,突然发难,并且拥有了来源可疑的精良装备。
这时间点卡得如此精准,装备又如此敏感,若说这一切与晋王那只老狐狸无关,未免也太巧合了。
晋王这是在后方给自己准备援军和物资通道?
援助塔塔木,表面上看是救一个远方的、不一定牢靠的盟友,风险巨大。
但更深一层,却可能是在晋王意想不到的背后,狠狠捅上一刀,点燃一把足以烧毁他后路的大火。
北地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一个混乱的、内斗不休的草原,远比一个被图帕整合、可能与晋王勾结的草原,对北地更有利。
险棋,但值得一搏。
他转过身,目光平静地扫过一脸焦急绝望的其格木,和满面忧虑苦劝的林闯。
“先生所虑,确是老成谋国之言。”
秦逸开口,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任何波澜。
“北地初定,根基未稳,任何大规模的军事调动,都需慎之又慎,抽调主力远赴草原,确实是一步险棋。”
林闯闻言,紧锁的眉头似乎稍稍舒展了一丝,刚想顺势再劝。
“但。”
秦逸话锋陡然一转,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险中,往往也藏着生机。”
“坐视不管,等图帕真的整合了力量,甚至与晋王南北呼应,我们北地才真正是陷入了腹背受敌、死无葬身之地的绝境。”
“此时出击,快刀斩乱麻,或许能一举两得,既救了塔塔木,也断了晋王的后援,更能震慑草原上那些蠢蠢欲动的家伙。”
他不再看林闯那欲言又止的表情,目光转向一直沉默肃立的李铁住,直接下达命令。
“传令,即刻点齐大雪龙骑一千,陷阵营五百,所有人备足三日轻装干粮和饮水,一个时辰后,北城门外集合,不得有误!”
“殿下!”
林闯再也忍不住,失声惊呼。
“大雪龙骑和陷阵营是我北地压箱底的精锐,是我们的命根子!“
“草原茫茫,敌情不明,万一……万一有个闪失,北地危矣!”
“没有万一,也不会有闪失。”
秦逸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直接打断了林闯的劝谏。
“此行,我亲自领军。”
此言一出,不仅林闯呆立当场,连其格木也身体猛地一震,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望着秦逸那张年轻却异常沉稳的脸。
她来求援,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却从未敢想,他会亲自冒险。
林闯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看到秦逸那不容置疑的眼神,最终只是化作一声长叹,将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
秦逸已走到其格木面前,轻轻抱起她。
“你的族人,最多还能支撑多久?”
其格木用力吞咽了一下口水,混合着血沫的腥甜味刺激着她的喉咙。
“最多……两天。阿爸说,两天是极限了。”
秦逸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便向门外大步走去。
“备我的战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