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家规,潘岳回家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到上房向母亲邢夫人请安。然而他走到上房时,才发现不仅大哥潘释陪坐在母亲身侧,一旁的客座上还坐着一个衣饰华贵的高门公子,身后侍立着一个身材瘦小埋头待命的僮仆。
“檀奴,快来见过杨公子。”潘释见弟弟回来,忙不迭站起来引荐。
骤听一个“杨”字,潘岳心神一凝,眼中顿时多了些神采。他仔细看向客座上那个年轻的杨公子,却未能将他与杨容姬的家人对上号来,不由面露疑惑:“杨公子?”
“在下杨禹,出自弘农杨氏。”那年轻人目不转睛地上下打量着潘岳,嘴角露出了一丝满意的微笑,拱手向潘岳还礼。
“这位杨公子,乃是当今皇后的堂弟。”潘释似乎对这位杨禹颇为殷勤,拉着潘岳在他旁边坐下,又转向母亲邢夫人道,“母亲,您跟檀奴说说?”
邢夫人没有潘释那样喜形于色,但唇边依然带了微笑,对潘岳柔声道:“檀奴,这位杨公子是代表弘农杨氏来我们潘家求亲的。杨公子的堂妹乃是杨家嫡女,如今正当及笄之年,美貌温婉,对你慕名已久。如今咱们与荥阳杨氏的婚约已然无效,所以想问问你……”
“我不!”还未等邢夫人说完,潘岳就下意识地吐出了这两个字。下一刻,他显然意识到这样做实在太过无礼,面红耳赤地向母亲跪下谢罪,“荥阳杨家的小姐并非天子嫔妃,尚有出宫之时,潘杨两家的婚约并未作废,儿子斗胆,不敢背负这毁约另娶、负心薄幸之名。还望母亲三思!”他重重地磕下一个头去,清脆的撞击声让在场每个人心中都是一缩,“檀奴不敢再听到这种话,请容我告退。”说着,他一撩衣摆站起身,竟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檀奴,放肆!”潘释怒气上涌,想要将潘岳追回来,坐在上座的邢夫人却抬手止住了他,转而向杨禹歉然道:“弘农杨氏的好意,我潘家感激不尽。只是檀奴生性重情,对前段婚约尚未忘怀,我这做母亲的也不好相逼。还请杨公子向杨家诸位大人美言,论门第潘家已是高攀,只待檀奴有所纾解,我们就会主动向你家小姐求亲。”
邢夫人说话有情有理,不卑不亢,杨禹一时也无法辩驳,只好站起身来告辞道:“既然如此,就麻烦老夫人了。”说完拱手作别,带着身后侍立的僮仆走出了潘家大门。
“二哥,檀郎不肯答应,你说我该怎么办?”才一钻进自家的马车中,那个一直默不作声的僮仆就急不可待地开口,娇柔的声音中还带着哭音。原来她便是杨禹口中的堂妹,皇后杨艳叔父之女杨芷。
杨芷久慕潘岳风采,几年前的人日还因为偷偷制作了潘岳形象的华胜而遭到贾午等人取笑。她生性娇怯,虽然爱恋潘岳却不敢像胡芳那样表现出来,如今好不容易等到潘岳的婚约作废,这才撒娇撒痴,向父亲杨骏提出了要嫁给潘岳的念头。
弘农杨氏在汉末年间人才辈出,杨彪杨修等人均名满天下,然而到了曹魏时代,门第便不复先前显赫。更何况杨芷的父亲杨骏才具庸碌,人到中年依然不过是个七品高陆县令,因此杨骏对于这门亲事并无异议,还央了侄儿杨禹来潘家试探口风。
见了潘岳适才决绝的态度,杨禹也知道此事一时无法成功。他见堂妹杨芷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懊恼之余忍不住道:“你哭什么?二哥迟早帮你达成心愿。”
“可檀郎到现在还惦记着阿容姐姐呢。”杨芷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羡慕地道,“阿容姐姐真是好福气,竟难为檀郎一心一意地记挂她。可……”可也是这样情深意重的檀郎,才更让闺中女儿朝思暮想,不可自拔。后面一句话,杨芷只是心里想想,口中却不好意思说出来。
“症结就出在这个杨容姬身上。”杨禹皱着眉头,理了理自己的衣领,忽然眼前一亮,“若是那个杨容姬被天子临幸记录在册,潘岳就再也不可能肖想了。那个时候,看他还有什么借口推拒我们家的婚事?”
“可是天子后宫宫女有几千人,什么时候才会轮到杨容姬啊。”杨芷苦恼地道。
“这有什么难的?”杨禹想通了关窍,心怀大畅,“我打听过了,杨容姬此刻正在皇后宫中侍奉。只要我们给皇后递个消息,让皇后将她引荐给天子,还怕天子不临幸她么?”
“二哥,这样做真的好么?”杨芷想起方才潘岳重重磕下的那个头,心有余悸,“万一被檀郎知道了,他以后会不会恨我……”
“后宫的手段,他怎么可能知道?”杨禹不屑地瞟了一眼懦弱的堂妹,“就算婚后他真的知道了,你也抵死不认,他无凭无据,还能借此休了你不成?”
见杨芷低下头不说话,只是连耳根都烧得红了,杨禹拍着胸脯保证道:“你放心,有皇后撑腰,这件事断无不成之理。”
过了不久,杨骏的正室夫人、杨芷之母庞氏趁着进宫探望皇后的工夫,果然向皇后杨艳委婉地提出了要求。然而杨艳一听到“杨容姬”这三个字就不由冷笑起来,哪怕在病中也忍不住作色道:“你们说得晚了,如今那杨容姬已不在明光殿内,我哪里还做得了她的主?”
此话一出,倒把庞氏吓了一跳:“皇后您是整个后宫之主,一个小小的宫女怎么会支使不了?”
杨艳冷哼一声,恨恨别过头去。倒是一旁相陪的夫人赵粲忍不住酸溜溜地道:“皇后当然是后宫之主,可也架不住有的狐媚子勾引天子,仰仗天子宠爱胡作非为。皇后大度,只是不跟那狐媚子计较罢了。”
这番话庞氏听得更是晕头转向,好半天才醒悟过来:“夫人说的,就是如今那个贵人胡芳吗?”
“不是她还能是谁?”赵粲揣摩了一下皇后杨艳的脸色,见她并不阻止,就对着庞氏说下去,“那个胡贵人心高气傲,别说对我们不理不睬,对皇后也只是聊尽礼数,偏偏她看中了那个宫女杨容姬,生生将她从明光殿调到自己的承光殿去了。”
庞氏一听,张大的嘴巴几乎可以塞下一个鸡蛋:“她就算再受宠,也只是个贵人,怎么能有这么大的能耐从皇后宫中挖人?皇后若是不答应,她还能翻了天去?”
“那个胡芳表面直率大方,其实也是个有心计的,自然不会亲自来皇后这里讨没趣,因此就把主意打到天子那里去了。”见皇后杨艳只是半靠在榻上漫不经心地揉着手中帕子,赵粲恨恨地对娘家亲戚叙述,“她借口与天子玩搏戏摴蒱,说若是赢了天子就必须答应她一个要求,天子被她迷惑,自然满口答应。等到搏戏之时,她生怕被天子抢了先机,竟然大胆犯上,和天子抢夺投掷的五木,将天子的手都抓伤了。天子大怒,罚她跪地请罪,责骂她说:‘果然是个犟种!’她居然梗着脖子顶撞说:‘我父亲北伐公孙渊,西抗诸葛亮,我不是将种,还能是什么种?’天子一听,竟然无言以对,居然真的应了她的要求,亲自下旨把杨容姬从明光殿派到她那里去了。”
“我的天,天子看来真是被她迷惑得不轻!”庞氏惊得拍了拍胸口,半晌却又期期艾艾地问,“可是,那胡贵人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怎么天子一听态度就软了呢?”
赵粲哂笑了一声,见庞氏脸上有些挂不住,便敛容解释道:“胡芳的父亲胡奋北伐公孙渊,西抗诸葛亮都是在天子的祖父宣皇帝麾下,她虽是自承将种,却提醒天子自己也是将种。如此大胆悖逆的举动,天子不仅不怪罪,还面带惭色,也真是天下奇闻了!”
“宠幸最盛之时,自然什么都是好的。”皇后杨艳忽然懒懒地说了一句。她后面的话并没有出口,但赵粲和庞氏都明白了皇后的意思:如今后宫美人众多,等到天子对胡芳的新鲜劲儿一过,自然容不得她如此放肆无礼。
庞氏记起自己进宫的目的,疼惜女儿杨芷对潘岳的相思之苦,少不得厚起脸皮,再度请皇后和赵粲想法将杨容姬引荐给天子司马炎临幸,好绝了潘岳的相候之心。杨艳对这位婶娘的要求无可无不可,便随口吩咐赵粲去办。赵粲原本是个没主意的,却想起太子妃贾南风足智多谋,便满口答应,将千恩万谢的庞氏送出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