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粲对庞氏说得没错,胡芳软硬兼施,甚至不惜触怒天子司马炎,就是为了将杨容姬揽入自己的承光殿中。只是等杨容姬真的成了承光殿中伺候的宫人,胡芳却又对她毫无优待,只随随便便编入轮值的宫女班中,从此便不闻不问,就仿佛她们以前从未有过交往。
然而杨容姬心底却是十分感激胡芳的。她不知道胡芳是不是听到了太子妃贾南风要将自己调往东宫的威胁,才故意抢先将自己要到承光殿中。不过有了宠冠后宫的胡芳做靠山,杨容姬好歹可以期许一段平静的岁月,不至于因为贾南风的敌意而成日提心吊胆。
杨容姬一向性格沉静,哪怕轮班闲暇之时,也很少与其他宫女一起聚众聊天。她对宫女们津津乐道的各宫妃子为了邀夺圣宠而使出的种种心机手段毫无兴趣,而她内心深处隐藏的痛苦忧郁也无人可以倾诉,因此无事时常常一个人走到偏僻荒废的宫室去,望着宫墙上方四角的天空,尽情地回忆着心中最思念的那个人俊美的容颜和深情的目光。
幼时的初见,少年时的重逢,洛阳道上的生死相依,邙山草屋中的赤诚相对……这一幕幕难以忘却的画面,在她一遍遍的咀嚼中被窖藏成了馥郁的浓酒,可以麻痹她心尖针扎火焚的痛楚。光是凭借这些回忆,杨容姬觉得自己就可以过完一生。
这天,杨容姬照例坐在废宫旁的池塘边发呆,却蓦地听到不远处的红墙内传来隐隐的哭声。她向那曹魏时期便已废置的宫室望了一眼,随即转回头来,继续盯着池塘里变幻的天光云影。这个时候,她不会去打搅别人,也不希望被别人打搅。
那哭声高高低低地起伏了一阵,终于渐渐止住。过了一会儿,只听一阵荒草被撩动的悉悉簌簌声,有人从那堵被雨水冲刷得斑驳倾颓的宫墙后转出,停顿了一下,随即朝着杨容姬所在的池塘边走来。
杨容姬没有回头。能够到这荒僻废宫来的人,多半也和自己抱着一样的伤心落寞。而在这个后宫里,到处都是伤心之人,这种摧肝噬心的无望悲伤,就算倾诉再多也毫无用处,最终只能一个人慢慢用余生去消磨。
那人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站在一旁看着杨容姬,好半晌终于忍不住问:“你在做什么?”
这声音虽然清澈,却已带有一丝后宫中绝难听到的低沉沙哑,很明显并非是女子的嗓音。杨容姬心中一惊,抬起眼睛,恰好看见面前的池塘里多了一个倒影,分明是个金簪广袖的少年装扮。
“奴婢见过殿下!”虽然不知道这个少年的来历,但能在后宫中来去自如的少年必定只能是天子司马炎的几个儿子,因此杨容姬依照宫规拜倒施礼,再统称一声“殿下”,绝不会错。
“起来吧。”那少年皇子不过十二三岁模样,虽然穿着层层叠叠的华服,脸上犹带稚气,一双哭得微微发红的眼睛越发显得他年龄幼小。他弯腰捡起杨容姬身边一件东西,托在手心里端详了一下,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回禀殿下,奴婢闲来无事,随意刻了只鸭子。”杨容姬说到这里,脸上不由漾起一丝红晕。今日天子司马炎命人给贵人胡芳送来新进贡的海棠果,胡芳不喜欢,便命承光殿中的侍女们分了。杨容姬握着几只光滑圆润的海棠果,不由想起当日在邙山和洛阳道上时,潘岳曾经用野果雕刻出栩栩如生的小鸭子送给自己。于是她也找了一把小裁纸刀,躲到废宫里自己练习起来。
“这是鸭子?我还以为是蛤蟆呢。”那少年皇子毕竟年少贪玩,方才还躲着伤心哭泣,此刻却被眼前的新奇事物吸引了注意力,嘴角不由带出一个笑容来。
“奴婢刻得不好,请殿下还给奴婢吧。”见少年发笑,杨容姬有些尴尬。她并不知道如何雕刻,只是凭着记忆尝试下刀,因此这半成品看上去不伦不类,让她羞于示人。
“我也试试。”少年皇子不待杨容姬回答,俯身捡起裁纸小刀,在手中的海棠果上切削起来。他虽然没有做过类似的活计,但天生心灵手巧,不多一会儿就摸索出了雕刻的窍门。等到第三个海棠果落在他手上后,随着小刀的旋转,一只禽鸟果然在他手中慢慢成型。
“看,本王雕得不错吧……”少年正得意,忽然哎哟一声,竟是小刀一偏,将他的手指划出一道深深的口子,顷刻之间鲜血涌出,浸入了海棠果中。
杨容姬一惊,赶紧拉过少年的手指在口中吮了两下,随即掏出随身的手绢将伤口紧紧缠住,口中问道:“殿下的侍从呢?这伤口很深,还是赶紧宣太医用药吧。”
少年换了只手握住小刀和海棠果,不以为然地笑道:“他们都被我甩开了,一时半会找不到这里来。再说了,我以后可是要做大将军上阵杀敌的,这点小伤还要上什么药?”
“可是……”杨容姬见血流迅疾,不多时便将包裹的手绢浸透了,还想说什么,少年却突然有些不耐烦起来,“本王说没事就没事!要是惊动了太医,还不知道母后要怎么骂我惹是生非呢。”说到这里,他嗓子一哽,眼圈顿时又有些发红。
杨容姬不好多问,便走开两步,在废弃的宫墙边采了几株小草,用小刀切碎了敷在少年的手指上,用手绢重新裹好。“这是紫珠草,敷一会儿就好了。”仿佛猜到了少年的心思,杨容姬低声解释,“待会儿止了血解开手绢,殿下自己留点神,就不会被别人发现了。”
“看不出姐姐还懂医药。”少年惊讶的目光中带上了一丝崇拜,“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个宫里的?”
“奴婢叫杨容姬,在承光殿服侍胡贵人。”杨容姬看了看天色,收起小刀向少年行礼,“快到奴婢当班的时辰了,请殿下恕奴婢告退。”
“我叫司马柬。你以后还会到这里吗,我来找你玩。”少年见杨容姬要走,连忙捡起地上的海棠果晃了晃,“我保证下次可以把这小鸭子雕得更好的,你可一定要来看呀。”
“好。”杨容姬并没有将少年的话当真,敷衍一笑,离开废宫回承光殿去了。
那自称司马柬的少年正是当今皇后杨艳所生的第三子,几年前便被册封为汝南王。他比太子司马衷小三岁,尚未到出宫开府的年龄,因此便随着其他年幼的皇子公主住在后宫之中。
当年杨艳生司马柬时难产体弱而忽略了司马衷,导致司马衷病后不复聪明伶俐,杨艳对司马柬这个幼子一直心存芥蒂。加上司马柬从小机灵淘气,抢了迟钝的司马衷不少风头,杨艳便时时警惕司马柬生出夺取司马衷太子位的想法,多年来一直明里暗里敲打他要谨守本分。司马柬觉察到母后的偏心,性子渐渐变得沉默木讷,与杨艳的关系也越发疏离。这一日因为皇后杨艳责骂他在父皇司马炎面前撒娇邀宠,妄图压过太子,司马柬心生委屈,便一个人悄悄躲到废宫来哭泣发泄,不料却巧遇了杨容姬。
司马柬自幼生长在后宫中,接触的女子要么像母后杨艳一样端方严肃,要么像伺候她的宫女一样唯唯诺诺,却没有一个人像杨容姬这样不卑不亢,却又敏慧细心。他一遍遍地回想着杨容姬将他的手指含入口中吮吸时的感觉,只觉得哪怕是亲生母亲杨艳都不曾对自己这样上心过,偏偏她的眼波是那样清澈宁静,毫无一丝因为自己身份而产生的惶恐或谄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