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愤薄而乘胸兮,涕交横而流枕。
——潘岳
齐献王司马攸的鬼魂屡屡在秦王府中显灵,河南尹府和廷尉府均无法核实真伪,秦王司马柬不得已只好将此事亲自写成奏表,上呈给天子司马炎。
这封奏疏刚呈递上去不久,太庙里又传来消息,齐献王灵位之前,再次出现了一张青纸所书的纸笺,恰恰正是齐献王司马攸的笔迹。不过与上次纸笺上所书“庶事不可以不恤,大本不可以不敦”之类劝谏之语相比,这次纸笺上书写的内容越发触目惊心,透着无法掩饰的不祥预言。
“辅弼不忠,祸及乃躬;匪徒乃躬,乃丧乃邦。”天子司马炎一字一字地念出纸笺上熟悉的字迹,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最终化作一个蔑视的冷笑,将那张纸笺抛在了御案上,“听说此前还有类似的纸笺,闹得朝野人心惶惶,为何杨将军一直隐瞒不报?”
“陛下恕罪。因臣一直认定这是奸人作祟,真凶未明之前,一直不敢扰乱天听。”听出司马炎的怒意,总揽政事的车骑将军、国丈杨骏悄悄抹了一把汗。
“那如今真凶查出来了没有?杨将军非要朕从秦王奏疏中得知消息,专门问到你头上才会对朕言明吗?”司马炎握住御案上一卷奏疏,五指用力,“究竟是什么人,能将齐献王的字迹模仿得如此惟妙惟肖,而且能避开太庙的森严守卫,将它放在齐献王的灵位前?”
“陛下恕罪,真凶……真凶如今尚未抓获,但臣已经有了眉目了!”杨骏见司马炎握着奏疏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显然愤怒到了极点,连忙信誓旦旦地保证,“陛下放心,臣已经安排人手彻查这两日进出太庙的一应人等,必定会查出是谁做此大逆不道之语,将他明正典刑!”
“这句话的出处是什么,夏侯侍郎你博闻强识,给杨将军说说。”司马炎没有理会杨骏义愤填膺的表情,却用几根手指拈起那张纸笺,转头问一旁的中书侍郎夏侯湛。
夏侯湛作为齐献王司马攸的表兄,此刻才从野王县调回洛阳不久,万料不到司马炎竟会问到他的头上。他心下一突,却不得不躬身对杨骏道:“回陛下、杨将军,青纸上的这句话出自故齐献王《太子箴》,原文是‘楚以无极作乱,宋以伊戾兴难。张禹佞给,卒危强汉。辅弼不忠,祸及乃躬;匪徒乃躬;乃丧乃邦’。此乃借史上旧例以行劝谏,平淡冲和,端方雅正,并非大逆不道之语。”
杨骏不学无术,被夏侯湛这么一提点,脸上不由红了一红。但他能从一介下僚跻身朝廷重臣,除了仰仗女儿的皇后身份,更多还是善于揣摩天子司马炎的心思。如今他见司马炎虽然端坐在御案后不露声色,微微鼓起的腮帮却显示着用力咬住的牙关,杨骏心中顿时有了底,冷笑着对夏侯湛道:“这几句话放在齐献王的奏疏中固然不错,但如今被人断章取义,就难免有包藏不住的祸心了!”他忽地转向司马炎深深一拜,“臣请陛下赐臣对涉事者传讯专断之权,臣必定揪出冒充齐献王妖言惑众的凶犯,连带他背后的同党一网打尽!”
杨骏所谓专断之权,表明他要单独处理这件事,绝不让其他府衙和官员插手。夏侯湛本能地觉得不妥,却还没等开口阻止,天子司马炎已经点了点头,意兴阑珊地站起身来:“那就劳烦国丈用心了。朕有些劳乏,今日就到这里。”说着,径自走出了太极殿东堂,朝等候在廊下的御辇走去。
两个小内侍按照惯例想要搀扶司马炎,却被心事重重的皇帝一甩袖子驱赶开去。甩袖之时,一张青色纸笺飘然落在玉石雕砌的台阶之上,清清楚楚地呈现出上面儒雅端凝的字迹——“辅弼不忠,祸及乃躬;匪徒乃躬,乃丧乃邦。”
自己心神不宁之下,竟然将这张鬼气森森的东西给带了出来!司马炎的心随着那张纸笺沉了一沉,眼睛也被那些熟悉的字迹晃得发花,就仿佛那些字变成了一只只仰面朝天的眼睛,带着司马攸惯有的恭谨克制,还有临别时无法掩饰的悲戚失望,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闭上,都给朕闭上!”司马炎无声地喝斥着,忽然一步踏上,将那些清晰方正的字迹踩在脚下,用力碾踏。但是纸笺太长而朝履太短,仍然有一些墨字从他的脚底延伸出来,仿佛从石缝中扭曲挣扎而出的藤蔓,让端方的真楷蜕变成了记忆深处另一幅放纵的行草:“木摧于秀,兰焚以薰。神州陆沉,华夏无君!”
司马炎的身子蓦地一晃,伸手扶住了头顶摇摇欲坠的天子旒冕——当年他草草掠过司马攸所写的《太子箴》,竟没有发现里面隐藏着这样的怨毒机锋!没错,不论是公诸于众的《太子箴》还是秘不示人的诅咒语,都是司马攸亲手所写,那其中的怨恨和威胁,分明就是一脉相承!这样的心机,这样的笔迹,怎么可能是别人模仿得来,一定是司马攸死后灵魂还怨毒不甘,非要冲回阳世来诅咒自己的江山社稷!
“你死得并不冤,却为何还要回来作祟?”司马炎咬着牙,狠狠在心中骂道,“不过你活着朕尚且不怕,你如今已经死了,还能翻得起多大的风浪!?”
“陛下要回后宫吗,御辇已经准备好了……”伺候在一旁的内侍见司马炎走到车辇旁,却目不斜视地径直走了过去,不明白天子是何种打算,只好尾随在司马炎身后小心翼翼地问。
“滚开!”司马炎猛地一声怒喝,将内侍吓得顿时停住。他眼睁睁地看着至高无上的天子突然放开脚步,仿佛躲避一个看不见的影子一样奔跑起来。“陛下小心——”尚不等内侍回过神追赶上去,他就看见司马炎厚重的朝履在一块凸起的砖缝上一绊,随即整个人重重地跌扑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