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康十年的季春,天子司马炎病了。他的病症初时并不明显,只是夜里不断地做噩梦,渐渐就变得精神短少,情致抑郁,别说批阅奏疏管理朝政,就连宠幸后宫中成千上万的宫女嫔妃都没有兴趣了。
太医院医正带着众太医来给司马炎会诊过多次,结论只是“苔黄脉弦,口苦目赤,胸胁胀满、耳鸣便秘”,开了些用柴胡、珍珠母、菊花、羚羊角等药材配置的清泻肝胆的方子。至于司马炎恶梦纷纭,惊恐多魇的症状,太医们知道是心病,却没有一个人有胆子去探问根由。
只有司马炎自己知道他每天在噩梦里看到了什么。最开始他只是远远看见一个影子在前方踏波而过,渐渐地那影子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分明露出了弟弟司马攸那熟悉的面目。最开始司马攸并不说话,只是无声地凝望着司马炎,然而那寂静中漫漫涌来的压迫感却让司马炎喘不过气,最终挣扎一般喊出来:“你不好好呆在九泉之下,跑回来干什么?朕给了你仅次于皇帝皇后的隆重葬礼,将你的灵位配飨太庙,还在你的齐王家庙里设轩悬之乐。这样高规格的礼遇,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陛下还记得西汉时候的尺布斗粟之谣吗?”梦境中的司马攸还是如生前那样举动得宜,然而司马炎却仿佛被看不见的蛛网缠绕,无法逃离无法阻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司马攸苦笑一声,曼声吟道:“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春;兄弟二人不相容。”
“史书里并没有说汉文帝杀了淮南王,都是市井小人的胡乱臆测!”司马炎大声辩解着,“朕也没有逼你去死!朕只是不知道你生病了!”
“我死在半途和死在封地,对陛下而言又有什么区别呢?”面对司马炎的气急败坏,梦中的司马攸依然是那副令人生厌的恭谨表情,“臣只是担心,一旦陛下百年之后,太子如何能承担起社稷重任?一旦帝位虚悬,群小骚动,只怕……”
“住口,你给朕住口!”司马炎猛地打断了司马攸的话,挥舞着胳膊想要将他赶走,“你不就是想诅咒朕的江山吗?‘殒身、灭家、亡国、乱天下’,如今你已经死了,你身上背负的恶毒诅咒也早就和你一样被埋进了黄土,被蝼蚁虫豸吃得干干净净了!朕早已经布下了万全的对策,外戚执政,皇室掌兵,势必要将朕的血脉千秋万代地传递下去,哪怕日后九泉相见,也绝不会受你的嘲笑!你给朕滚,滚——”
“陛下,陛下可是又魇住了?”几声焦虑的轻呼唤回了司马炎的神智,睁眼正对上了皇后杨芷妆容精致的脸。司马炎定了定神,颓然垂下胡乱挥舞的双臂,才发觉嗓子干涩得厉害,便由内侍搀扶着倚坐起来,慢慢饮下一盏润喉的蜜水。而皇后杨芷则亲自接过宫女呈上的温热面巾,轻柔地拭擦着司马炎满额的冷汗。
“陛下……”一个小内侍慢腾腾地挨过来,还没等开口,司马炎已经烦躁地瞪眼过去,“又是谁要觐见?叫他们有事都去找杨国丈!”
“启禀陛下,正是杨国丈在殿外,说有要事求见。”小内侍连忙道。
“宣。”司马炎靠在软枕上,急促地呼吸着平息方才噩梦带来的余悸。他授权国丈杨骏总理朝政,若没有紧急大事,杨骏绝不会擅自叩殿请见。
想起方才梦魇中与司马攸的对话,司马炎紧绷的脸色努力和缓了一下。为了确保天子之位能顺顺利利从太子司马衷传递到皇孙广陵王司马遹手中,司马炎确实煞费苦心,而刻意扶持外戚杨家来总领政务,借以平衡统领军权的宗室藩王和盘根错节的世家大族,便是他棋局中最为重要的策略。
国丈杨骏这个人虽然没有大才,但忠心可嘉,与其他世家大族素无结党营私之处,这是司马炎重用他的原因。而另外一个心照不宣的理由,则是因为杨骏只有女儿没有儿子,司马炎认为将来他不可能废黜太子而自谋帝位。这一点,司马炎自己作为权臣之后代魏称帝,其实是最为顾忌的。
因为存了笼络倚重的心思,司马炎对杨骏态度颇为优容。他也没有叫杨芷回避,径直将杨骏召入,免礼赐坐。而杨骏更是满脸喜色,才向帝后见了礼便又长跪起身,压抑不住激动拱手道:“启禀陛下一件喜事,在太庙内仿制齐献王手书的逆贼已经抓获了!”
“什么?”司马炎蓦地从靠枕上一弹而起,连声音都微微发颤。那太庙里屡屡出现的司马攸手书,果然是旁人冒充的?那岂不是证明,根本就没有什么司马攸显灵,分明是有人借助司马攸的名义来宣泄怨愤讥议朝政,那自己每天噩梦中见到的司马攸,究竟又是什么?
“臣知此事重大,不敢怠慢,将太庙上至主管官吏,下至门子仆役全都拘押传唤,甚至动了大刑,才从一个洒扫奴子那里得到了线索——原来是有人贿赂那奴子,假托青纸上都是祝祷祈福之语,趁人不备时呈贡在齐献王灵位前的。那奴子不识字,又贪图钱财,便替他放置了两次,后来风声传开,便说什么也不敢再……”
“究竟主使之人是谁?”听杨骏说了半天还没说出正题,司马炎忍不住含怒问。
“主使之人经过层层盘查,现在已经被臣派人擒获,名唤温裕,乃是昔年的齐王府长史,齐王府僚属遣散之后便一直赋闲在家。”杨骏见司马炎凝目不语,便又接下去道,“那温裕伺候齐献王多年,所以能仿写齐献王的笔迹,几可乱真。不过臣派人审问他时,他却说自己托奴子供奉的确实是祈福之语,至于为什么会变成齐献王讽谏之句,他也并不知情……”
“够了!”司马炎蓦地一捶床板,冷笑道,“他招不招认又有什么关系,横竖没有太庙的纸笺,齐献王还在秦王府显灵了呢。前日驸马王济还给朕提到了尺布斗粟之谣,只怕这首歌谣现在整个洛阳城又传遍了吧!朕的名声,就是这样一点一点被糟蹋了的!”
“陛下恕罪!”见司马炎神情怨愤,一张白净面皮突地涨得通红,杨骏吓得赶紧跪下请罪,“臣明白陛下的意思了,温裕不过蕞尔小吏,他的背后一定还有主谋之人,臣一定尽心竭力,将他的同伙一网打尽!”
“温裕是齐王府旧人,爱卿做事的时候也须小心些,何必给别人落下酷吏的口实?”司马炎抿了抿嘴唇,鼻翼两边的腾蛇纹显得更深了。
“就算臣愿意做酷吏,也绝不能损伤了陛下宽仁的圣名。”杨骏明白司马炎言下之意,连忙点头道,“臣定会着心腹之人秘密行事,审讯若有结果,必会立刻报给陛下定夺!”
“从今开始,朕不想再听到有关齐献王的任何传言。”司马炎烦躁地挥了挥手,等杨骏告辞离开,只觉心口又火烧火燎地炙热起来,转头去看坐在床榻边侍奉汤药的皇后杨芷,“这几天,东宫那边怎么样,皇孙还好吗?”
“还好。”皇后杨芷迟疑了一下,见司马炎皱了皱眉,只好道,“本来不想打扰陛下。只是皇孙前日过来,说太子妃将他生母谢才人拘禁在别院,不许他母子相见。臣妾见陛下一直病着,就没有告诉陛下,打发皇孙回去了。臣妾想,这毕竟是东宫的内闱之事,我们做长辈的只要确保皇孙安然无恙,其他也管不了太多,陛下您说是不是?……陛下?”
司马炎没有回答,只是鼻腔里发出低低的鼾声,却已经是斜倚在软枕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