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昏沉沉了不知多少时日,这一天,天子司马炎终于睁开了眼睛。
他浑浊的眼眸迟滞地转动了几下,渐渐聚焦到守候在床边的一个内侍身上:“你是谁?”
“启禀陛下,奴婢名叫张采,是奉皇后和国丈之命前来伺候陛下的。”那内侍说到这里,显然因为司马炎醒来满心惊骇,未得首肯便自顾转头叫道,“快去禀告皇后和国丈,陛下醒了!”
若是平日,这名新近内侍的无礼举动必然会引得司马炎勃然大怒。可是现在,他已经连发怒的力气也没有了。晋朝的开国皇帝虚弱地躺在龙床上,唯一能动的眼珠缓缓扫过殿内的内侍和宫女,恍然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自己的身边人全都换成了陌生面孔。毫无疑问,这些人都是皇后杨芷和国丈杨骏的心腹。
骤然意识到事态的可怕,司马炎顿时沁出了一身冷汗,脑子也清晰起来。他正眯着眼睛思索,忽听环佩叮咚,一阵女子身上特有的熏香气味便笼罩过来:“陛下醒了吗?可担心死臣妾了!”
十余年朝夕共处,司马炎不用睁眼也知道来的人是谁。他缓缓转过眼珠看着皇后杨芷,见她面色憔悴服饰简素,显然这些日子来确实为自己担惊受累,便缓和了语调问:“皇后……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回禀陛下,今日是太熙元年四月初五。”皇后杨芷微笑着道,“天气渐渐暖和,陛下的病也会好起来了。”
“汝南王呢?叫他来见眹。”司马炎忽然道。
杨芷没料到司马炎转瞬换了口气,面色一变,缓了缓才如常回答:“陛下难道忘了,去年十一月,陛下亲自下诏汝南王司马亮都督豫州诸军事。现在汝南王应该是在豫州呢。”
“胡说!”司马炎蓦地拂开了杨芷抚在自己被子上的手,豁然坐了起来,“眹还没有傻!汝南王虽然都督豫州诸军事,但还保留着侍中的职位,眹要他留在洛阳朝廷辅政,没有让他去豫州!”
“那是臣妾记错了,请陛下恕罪!”杨芷虽然早已与父亲杨骏商量好了将汝南王司马亮隔绝在宫外,但此刻司马炎余威犹在,她惶恐之下只能跪下请罪。
司马炎明白杨骏父女的私心,但此刻寝宫内外都被他父女的心腹把持,他无法与他们彻底闹僵。于是他只是重重地靠在杨芷塞在身后的靠枕上,言简意赅地下令:“宣中书监华廙。”
“启禀陛下,中书监现不在宫中。”见寝殿内无人应答,内侍张采看了一眼皇后杨芷,硬着头皮回答。
“不在宫中就去他府上叫人!”司马炎自即位以来,何曾受过这种违逆,当即将一个枕头朝张采砸去,“混账东西,再磨蹭眹杀了你!”
“是。”张采吓了一跳,与杨芷眼光一碰,会意地点点头,出去了。而那个被司马炎全力掷出的枕头,则斜斜地落在床边,连张采的衣角都不曾碰到半分。
意识到这个事实,司马炎心中一灰,斜斜地躺倒下去。
张采前脚跨出寝殿含章殿大门,后脚就把信传到了车骑将军府上。杨骏原本正在吃饭,听到这个消息急得张口就把嘴里的食物吐了出来,一边跑到屋外穿鞋一边大声吩咐:“备车,我要进宫!”
杨骏虽然此刻权倾朝野,却也知道自己阖门荣辱都系于天子司马炎一身。若是司马炎背着自己降下什么不利的诏旨,他辛辛苦苦经营多年的大厦,就会如同沙上之塔,瞬间崩塌。
一路上奔命一样跑到司马炎寝殿之前,杨骏也不等通传,提起袍服下摆就往台阶上跑。然而他才跑到一半,前面却忽然有一个人拦住了去路。
“闪开,拦路者死!”杨骏气急之下,厉声呵斥。
“杨将军,是我。”说话之人一只手扶住了杨骏的手臂,另一只手指了指含章殿大门,随即在唇边竖起食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杨骏定睛一看,却是一身侍从打扮的潘岳。他猛地想起这几日潘岳正在含章殿附近待命,便压低声音问:“里面情况如何?”
“中书监华廙刚刚奉旨入内觐见。”潘岳引着杨骏走到台阶下僻静处,不慌不忙地回答。
“你为什么不拦住他?”杨骏大怒,若非在天子近前,他当场就要发作,“我费心把你安插在这里,你做了什么?”
“天子之命,谁人敢阻?何况为天子代写诏命,本就是中书监的职责。”潘岳见杨骏一张须眉稀疏的白脸涨得通红,宽慰道,“明公不必担心,只安心在此等待即可。”
“再等下去,只怕遗诏就要出来了!”杨骏急得跺脚,“不行,我得进去看着,否则还不知道华廙那老儿会写出什么东西来!”说着,一把拂开潘岳又想冲入含章殿中。
“爹爹,还是听潘郎君的话吧。”忽然一个声音插了进来,吹气如兰,“我相信他一定有办法的。”
“参见皇后!”虽然没有回头,潘岳还是立刻恭敬地俯首拜了下去,与方才面对杨骏的从容判若两人。
皇后杨芷有些尴尬地站在潘岳面前,看着他深深埋下的头,眼中流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幽怨。她低低地应了声“不必多礼”,手指不自觉地绞弄起了自己的衣带,就仿佛她并非统御后宫的皇后,仍是当年羞怯无措的少女。
杨骏此刻心急如焚,根本不曾发现女儿的异状。他伸手将潘岳扶起来,催促道:“都这个时候了,就不必讲这些虚礼。我且问你,若是中书监华廙直接将天子的遗诏颁布,我该怎么办?”
“是啊,一旦遗诏公布,就回天乏术了!”杨芷也急道。
“天子此刻神志清醒,要想阻拦他立遗诏是不可能的。”潘岳沉思道,“唯一的办法,是阻止遗诏颁行。”
“我怎么阻止得了?除了华廙,那个中书令何劭可是卫瓘老儿的亲家,他们俩一联手,遗诏就直接公布天下了!”杨骏脱口抱怨。
潘岳心中暗叹了一声,杨骏才具平庸却妄图独揽朝政,真真是不自量力。然而他却不得不微笑着提醒道:“皇后与明公不必着急,诏书自然是不能废弃的,可是明公却可以借来一阅啊。华廙明哲保身,又畏惧明公威仪,断无拒绝之理。”
“借了不是要还的吗?”杨骏还是没有醒悟过来。
“只要诏书借到了手,什么时候归还还不是爹爹一句话?咱们就来个有借无还好了!”皇后杨芷说到这里,见潘岳频频点头,不由心中欢喜,“对,就这么办!”
话说到这个份上,杨骏再愚钝也领悟了诀窍。天子司马炎已经不剩几天光景,只要现在将对自己不利的诏书搁置,待到司马炎弥留之际神思恍惚,自己想怎么立遗诏还不是易如反掌?于是他拈须笑道:“安仁这几天不要离开,只怕真正的遗诏,还要靠你来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