匪广厦之足荣,有切身之近患。
——潘岳
夕阳西下,残余的金光从含章殿紧闭的门窗缝隙里漏进来,纵横交错,仿佛一张金碧辉煌的网,罩在躺在龙床上的天子司马炎身上——让他一动也不能动了。
司马炎从昏睡中醒来,却无力睁开眼睛。恍惚中他觉得自己在苦苦等待着什么,然而迟钝的脑子仿佛冰封的河床,他必须一点点地抠挖,才能窥见厚厚冰层下覆盖的记忆。
他记得自己新婚那一日,明灯如海高朋满座,而他则穿着新郎的全套礼服,站在大将军府的大门前,亲自躬身将自己的新娘迎进家门。轻薄的却扇挡住了新娘的面容,可是他却知道,他一心等候的阮小姐,是永远不会来了。
他记得在某一次宴会上,父亲司马昭照例将弟弟司马攸拉到上座旁边,笑吟吟地对群臣道:“桃符聪明仁爱,又是我大哥的嗣子。我百年之后,这个位子就是他的了。”他记不清楚司马攸的反应,却清晰地感觉到胸腔中就像一罐醋在沸腾,又酸又热,却不得不用最大的力气撑出一个笑脸。那是他一心等待的世子之位,可是他却满心忐忑,不知它究竟是否会到来。
他记得在等待东吴战报的那个晚上,他彻夜难眠,连喝水都会引发阵阵干呕。天色微明之际,前方战报终于送到,他却脱力地跌坐在地上,颤抖着双手竟然不敢打开那封奏疏。他一心等待的统一天下的功绩,是否能一扫他受宗室和世家挟制的窝囊气,从此傲视群臣乾纲独断?
这些记忆里最珍贵的东西,有些等到了,有些却永远都没有等到。那么现在他苦苦等待的,是否也会出现呢?司马炎盯着窗缝里渐渐暗淡的余晖,费力地思索着,终于想明白了自己在等待什么。
他在等汝南王司马亮。司马家虽然人数众多,却大多碌碌无为,只有这位辈分最高年纪最长的皇叔,才有可能制衡现下越发猖狂的杨氏父女。
可是,汝南王为什么还没有来呢?司马炎用所剩无几的脑力回忆着,他命中书监华廙拟定的宣司马亮即刻觐见的诏书,似乎已经颁行好些天了,就算司马亮真的在豫州驻守,此刻也早应赶回洛阳。可是为什么时至今日,他还没有露面?
司马炎撑住一口气不肯死,就是为了向汝南王司马亮托付后事。可是如今这口气,看来已经撑不下去了。
含章殿内静悄悄的,也不知有没有人在四周伺候。可是就算仆从入云,司马炎也知道他们都是杨骏杨芷父女的爪牙,他们静静地守候着他,就像一群狗等待着垂危的老虎咽下最后一口气。仅此而已。
“杨骏,你怎么敢这样!”满腔愤恨从胸腔中直冲上来,终于冲出了司马炎凝滞的喉咙,让他发出了模糊不明的声音。
“陛下?”床侧的青练帷帐被人掀开,有人走到了司马炎的床前。
这是一个陌生的声音。司马炎费力地睁开眼睛,想要看清来人,却见那人身材高挑俊逸,却因为逆光而立看不清面容。司马炎心道左不过又是杨骏的心腹,便懒得去看,重新阖了眼道:“水。”
那人也不答言,却果然端了一盏水来,又用力将司马炎扶起,倚坐在宽大的靠枕上。司马炎张开嘴,就着那人手里的髹漆扁耳杯喝了两口水,觉得精神健旺了些,复又睁开眼来。谁知这一看,却惊得司马炎一个激灵:“你是谁?”
给他喂水之人,穿戴既非大臣,又非内侍,逆光之下只能感觉到一双璀璨生光的清黑眼眸,冷而静地望着垂死的天子。
“来人!”司马炎下意识地叫了一声,四周却寂静无声。
“杨将军早已吩咐,在他明早进宫之前,谁也不能再进入陛下的寝殿。”那人站起身,点燃了一支描金蜡烛,顷刻在暮色沉沉的含章殿内绽放出一道光圈。
“你……你是……檀郎……”司马炎借着烛光,终于看清了那人清隽的眉目。即使此刻心力交瘁无力深思,即使超过十年不曾见面,但这超越众人的俊朗面容实在太过惊人,如同弃置已久的珍珠,依旧会在晦暗中夺人眼目。
“陛下认不认得出我没关系,只要认得这个就好了。”那人自然便是潘岳。他从怀中取出一张黄绢,递到司马炎面前。见司马炎眯着眼睛看得吃力,潘岳便笑道:“陛下目力不济,还是由臣来为陛下念一念吧。”说着他展开那卷黄绢,缓缓念道:“天子有诏:急宣侍中、大司马、大都督、假黄钺,都督豫州诸军事汝南王司马亮入宫觐见,行辅政之权。任何人等不得阻挠。违者可凭此诏以谋逆罪就地斩杀……”
潘岳还没有念完,司马炎的胸腔中就发出了可怖的喘息。他伸着枯瘦的食指,却无力将它对准那卷黄绢,好半天才憋出了半句话:“这……怎么会在……”
“陛下想问这份诏书怎么会在这里,却没能送到汝南王的手上?”潘岳嗤笑了一声,望了望空旷大殿中那张孤零零的涂金八版直脚床,“有杨国丈在,陛下觉得自己的诏令还能出得了这含章殿么?”
“杨骏,杨骏,这是要坏天下大事!”司马炎声嘶力竭地喊出这句话,陡然像被抽去了全身的骨头,瘫软在床上无法动弹。外有诸王掌兵拱卫中央,内有杨骏司马亮制衡主政,共辅太子,并携皇孙,确保晋朝三代无虞,这原本是司马炎苦心经营的一盘大棋。可是如今,这一切都被杨骏的野心之火统统焚毁了!
“陛下说得不错,杨骏不过一介庸才,却生出不合时宜的欲望。届时太子暗弱,诸王虎视于外,外戚孤悬于朝,陛下构想的天下大势,看来是失算了。”潘岳略带同情又略带嘲讽地盯着挣扎喘息的司马炎,声音却渐转低涩,“若是齐献王司马攸在,形势必不会如此。事到如今,陛下可后悔了?”
“你现在把这封诏书传出去,眹重重有赏!”司马炎似乎没有听到潘岳在说什么,自顾急切地道。
“事到如今,陛下可后悔害死齐献王吗?”潘岳也似乎没有听到司马炎的命令,自顾追问。
“你要什么赏赐,要官?要爵?眹统统都答应你!”司马炎盯着潘岳手中的诏书,浑浊的眼白变得一片通红,“快……快传出去!”
“我要的,是陛下的罪己诏。”潘岳望着司马炎在空中徒劳挥舞的手臂,声音渐冷,“齐献王毫无过错,陛下却毒死了自己的嫡亲弟弟,这样大的罪过,难道陛下不会愧疚吗?”
“谁说眹毒死了他,眹没有毒死他!”司马炎显然被这个论断激怒了,低哑地嘶吼道。
“那请陛下赐教,齐献王是怎么死的?”一个声音蓦地从远处的黑暗中传来,平淡中是竭力压制的幽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