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妾听清了。”杨芷咬了咬牙,毫不迟疑地道,“陛下的意思是,‘汝难忘’君恩,,‘谅’今后不敢不尽忠竭力,辅佐太子,光我大晋。是这样么?”
“汝……汝……”司马炎已经喘不上气来,神思昏聩中只能一遍遍地含着汝南王司马亮的名字,却已经没有力气追究皇后杨芷将“汝南王亮”四个字拆解演绎的心机了。
“中书监都听清楚了么?还不赶紧去写遗诏?”杨骏深怕夜长梦多,连忙催促中书监华廙,拉着他的胳膊一步不离地到外间去了。
过了没多久,杨骏和中书监华廙折返回来。华廙手中的诏书,墨迹还未干透。
“臣冒昧,请陛下用玺。”杨骏记得司马炎的玉玺就放在枕边,示意坐在床边的皇后杨芷去拿,杨芷却发现司马炎不知何时已将玉玺牢牢地握在手中。
“念……”司马炎直勾勾地盯着华廙,垂死之人的目光竟让华廙打了个冷战。他不敢违命,展开诏书念道:“昔伊望作佐,勋垂不朽;周霍拜命,名冠往代。侍中、车骑将军、行太子太保,领前将军杨骏,经德履吉,鉴识明远,毗翼二宫,忠肃茂着,宜正位上台,拟迹阿衡。其以骏为太尉、太子太傅、假节、都督中外诸军事,侍中、录尚书、领前将军如故。置参军六人、步兵三千人、骑千人,移止前卫将军珧故府。若止宿殿中宜有翼卫,其差左右卫三部司马各二十人、殿中都尉司马十人给骏,令得持兵仗出入……”
华廙每念一句,司马炎的脸色就灰败一分。死亡的阴影虽然夺去他大部分神志,但这份诏书的大意他还是听了出来——杨骏不仅要独揽朝政,设立数千私兵入驻宫中,甚至要‘都督中外诸军事’,掌控天下兵马大权。这样集朝政兵权于一身、又掌控了宫中皇帝的举动,和他司马家当年取代曹魏又有什么区别!可恨中书监华廙和何劭,一个为虎作伥,一个呆若木鸡,都已被杨骏震慑,自己还没死,他们就已经把他当新主子了!
“杨骏虽有野心,却不敢把眹怎么样,眹一纸遗诏就可以决定他的荣辱!”
“到得天亮时分,陛下就会明白,你苦心孤诣扶持起来的杨骏,究竟会怎样回报陛下的恩典。”
“臣若是今日活着,就断不会容杨骏那个老匹夫欺凌陛下。陛下如今真正成了孤家寡人,难道不曾感到一丝后悔吗?”
‘殒身、灭家、亡国、乱天下’,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殒的是皇子皇孙的身,灭的是陛下万世一体的家,亡的是司马家的国,乱的是整个华夏天下,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不是齐献王,而是陛下你自己!”
忽然间,昨夜与潘岳和司马攸鬼魂的对话又回响在司马炎脑海中,仿佛澎湃的巨浪,一遍遍冲击着他脆弱的堤坝。那个时候他坚决不肯认错,自以为还可以掌控杨骏,可是如今看来,所有的一切都脱离了他的计划。他辛苦搭建的外戚、宗室和世家三足鼎立拱卫社稷的构架,为太子司马衷、皇孙司马遹和整个晋朝未来所做的设想,如今都要变成了泡影了!如果当初不一心除掉弟弟司马攸,不为了维护嫡长子继承的法统而强行立智力欠缺的司马衷为太子,是不是会有不一样的收梢?可是,无论哪一种局面,他都不会甘心啊!
“请陛下用玺!” 华廙念完了,见司马炎只是睁着眼睛不动,生怕皇帝听不清自己的话,又高声重复了一遍。
“请陛下用玺!”见司马炎还是不动,杨骏有些急了。他朝女儿杨芷使了个眼色,杨芷便会意地伸手去拿司马炎手中玉玺,却不料司马炎攥得死紧,竟一时夺不下来。
“陛下,请恕老臣无状。”杨骏此刻已是汗透重衣,深怕司马炎临死之前再闹出什么幺蛾子,索性走到司马炎床边,自己伸手去掰司马炎的手指。
“你……你……”司马炎纵有心护住玉玺,奈何油尽灯枯全无力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杨骏夺走玉玺,径直在诏书上盖了下去。鲜红的印色仿佛鲜血一样刺激着司马炎脆弱的神志,他喉咙里徒劳地咕噜了几声,却再也吸不进半点空气,一双晦暗的眼睛渐渐反插上去。
“陛下,陛下!”皇后杨芷觉出异状,连声呼唤,司马炎却一动不动,只有一双涣散了的眼眸,依旧不甘地盯着杨骏的方向。
杨芷心中陡然升起不祥的预感。这个凝固的眼神,和司马炎平素实在太不一样,它里面蕴藏着某种幽深黑暗的东西,仿佛带着诅咒的利箭,直直射在杨骏身上,让杨芷不敢再看,也不敢再想。
“陛下,陛下?”杨骏也试着唤了几声,司马炎却不再理会他。就在众人以为司马炎已经断气的时候,司马炎却忽然横过手臂,用衣袖挡住了脸,喉咙里咕哝着,和着淤血吐出了最后一句话。
皇后杨芷离司马炎最近,依稀听到那句话是:“眹无颜见桃符……”
杨芷一呆,一时反应不过来司马炎的意思。众人又等了一会,见司马炎再没有动静,杨骏便从袖子里抽出一缕新丝绵絮,递到了皇后杨芷手中,“请皇后为天子行属纩之礼。”
“属”是放置之意,“纩”则指那缕细小的棉絮。《礼记.丧大记》中说“属纩以俟绝气”,就是指在贵人濒死时,将轻薄的棉絮放置在他的口鼻处,以观察他是否气绝身亡。于是皇后杨芷按照这个仪式,掀开司马炎挡脸的衣袖,将那缕棉絮放到了他的口鼻处。等待了一会,见那棉絮一动不动,杨芷便蓦地号哭起来:“陛下驾崩了!”
“陛下驾崩了!”
“陛下驾崩了!”
仿佛天空中由远及近的闷雷,顷刻间从含章殿滚到整个皇宫,又迅速席卷了整个洛阳城。哭声如同雷声带来的雨水,自淅沥而至滂沱,充斥了天地之间,仿佛在为未来风雨飘摇的晋朝提前唱出了一首挽歌。
在因为皇帝驾崩引发的哀哭忙乱中,潘岳悄悄走出藏身的偏殿,离开了暗藏着无数魑魅魍魉的皇宫。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要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放松一下多年来紧绷的肩骨,可是几乎就在同一时刻,那压在重重飞檐之上的阴云却提醒着他,一切都并未结束。
司马炎死了,死在以袖遮面的悔愧中,死在蓝图尽毁的痛恨中,死在对“殒身、灭家、亡国、乱天下”的恐惧中。可是他死后,却留下了一个智力低下的太子,仿佛被众臣围猎的珍奇小兽,将整个朝廷变成逐鹿的猎场。那么潘岳让司马冏传递出去的那一纸诏书,究竟会带来政局的平衡,还是更多的罪恶和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