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熙元年四月己酉,晋朝开国皇帝司马炎病逝于含章殿,谥号为“武”,史称晋武帝,庙号世祖。
就在晋武帝驾崩的同一日,太子司马衷在新晋太傅杨骏的引领下,登上太极殿正殿,接受群臣朝拜,正式登基为帝。这个时候,司马衷三十二岁,已经当了二十三年的太子。
在经历了三辞三让的劝进仪式后,司马衷颁布诏书,尊奉皇后杨芷为太后,册立太子妃贾南风为皇后。同时,新皇帝的诏书还宣布大赦,改元“永熙”,将晋武帝的太熙元年改称为永熙元年。
“什么,今年改称永熙元年?”正在院子里收捡药材的杨容姬听到这个消息,蓦地转头望向一旁的潘岳,“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新皇帝即位改元,是应该从第二年开始的吧?哪有做儿子的一登基,就把父亲的年号改掉的呢?这不是大不孝吗?”
“大不孝也就罢了,当今天子和先皇比起来,还是‘大不肖’呢。”潘岳靠坐在廊下的胡床里,手里握着一本书,懒洋洋地回答。
“杨骏不学无术也就罢了,可他手下那么多人,都是尸位素餐的吗?新天子一登基就闹出个大笑话,以后还怎么服膺朝野?”杨容姬见潘岳闭着眼睛不理会,气呼呼地将手中一片切好的甘草朝他扔了过去,“喂,你倒是说话呀。”
“哎呦,夫人的手劲儿啥时候这么大!”潘岳揉了揉被甘草砸中的额头,夸张地呻吟,“我能说什么?我这些天装病躲在家里,不就是怕杨骏想起我来,硬要拉我出去做他的属官吗?”
“我只怕你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杨容姬仔细看了看潘岳的额头,见连个红印儿也没有,便瞪了他一眼,“杨骏可一直把你当他的人,你若是执意不肯做他的属官,他翻脸无情怎么办?”
“杨骏虽然独霸朝堂,可你觉得,他的日子能持续多久?”潘岳反问。
“我怎么知道?”杨容姬故意道,“听你说当日杨骏肆意篡改先帝遗命,中书令何劭和中书监华廙却噤若寒蝉,可见都是被杨骏吓破了胆。看如今朝堂上衮衮诸公的反应,你想称病躲到杨骏倒台之时,怕是要失算了。”
“百年以来,无论汉、魏、晋三朝,都须仰仗世家的支持立国,这也注定各世家子弟首先想到的是保住家族荣耀,而非尽忠皇室。何劭和华廙就算听懂了先帝的意思,也犯不着得罪杨骏招来灾祸。”潘岳放下书卷,接过杨容姬手中的药笸,轻轻扬了扬,“所以杨骏真正的劲敌,只是司马氏宗室。他们绝不会袖手旁观。”
“先帝的几个成年儿子都封在外地,鞭长莫及,唯一留在洛阳的秦王又是杨骏的外孙。”杨容姬皱眉道,“我知道你想说汝南王司马亮,可那位老王爷年轻时就不断吃败仗,根本没有多大本事,他真能对付杨骏吗?”
“先帝在位时就属意汝南王和杨骏共同辅政,朝野尽知,所差不过一纸诏书而已。如今汝南王已经诏书在手,其长子司马矩又任屯骑校尉,麾下有数千嫡系,讨伐杨骏名正言顺,胜券在握。”潘岳胸有成竹地笑道,“这不我听夏侯兄说,先帝梓宫从太极殿运往峻阳陵下葬时,太后、天子和文武百官都亲往送葬,唯独杨骏不仅躲在太极殿内不露面,还严令虎贲环卫太极殿,可见他对汝南王怕得要死,连礼仪和天下人的讥笑都顾不上了。”
“是,如今汝南王就住在城外的禁军大营里,说不定哪天就会带兵进宫清君侧。杨骏就像是一棵大树,表面上看枝繁叶茂,根部却已经着火了。”杨容姬打量了一阵潘岳的脸色,忽然笑道,“若是这些天杨骏再来找你出仕,我就给你服点药,把这病症装得更真一些。你看山奴不就是靠这一招躲过先帝的猜忌,韬光养晦到如今么?”
“我学山奴,山奴却是学的他曾祖父宣帝司马懿。”潘岳笑道,“幸亏有夫人精通药理,否则我装不了病,还得去学孙膑装疯,那趴在猪圈里大口吃猪食的做派,我可实实在在学不来啊。”
“哈哈,佯狂放诞,不也是当今名士作风吗?我看那些服了五石散的世家子弟,发起疯来可不比孙膑强多少……”杨容姬被潘岳逗得咯咯直笑,“所以你得好好求求我,我可以保证给你开的方子味道比猪食强得多……”
“好,你要我怎么求?”潘岳见杨容姬笑靥如花,一时情动,将她搂在怀中笑道,“夫人但有所命,在下莫敢不从……”
正在夫妻二人如胶似漆之际,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焦急的拍门声。杨容姬心中一凛,慌忙从潘岳怀抱中挣脱,担忧地看着他:“杨骏的人来了?”
潘岳摇了摇头,若是杨骏的使者前来,敲门声绝不会如此迫切凌乱。下一刻,杨容姬已经将潘岳往屋内推去:“你先去床上躺着,我叫李伯去开门。”
潘岳明白杨容姬的心思,顺从地走进里屋去。他竖着耳朵倾听院内的动静,只听见开门声响,随即一个沙哑焦灼的声音便响了起来:“潘郎君在吗?我家主人出事了,求他赶紧去救人!”
“你家主人是?”杨容姬见来人是个陌生的少年,一身黑色劲装上血迹斑斑,不知伤在了何处,不由疑心大起。
“小人名叫董艾,是齐王殿下的随从……”那少年还未说完,就见潘岳连鞋子都没顾得穿,光着脚从台阶上跑了下来,“齐王殿下出事了?”
“是。齐王殿下带我们刺杀杨珧,却不料杨珧未死,殿下却……却被杨家暗卫所擒……”
“糊涂!”心念电转之间,潘岳已明白司马冏急于为父亲报仇,却不料他竟不顾大局亲自去刺杀仇人,不由跺脚道,“杨珧知道他的身份没有?”
“还没有。”董艾吞了一口唾沫,嘴唇上全是干裂的血丝,“我们行动前殿下就交待过,一旦被俘就说自己是汝南王的手下。”他见潘岳只是背着双手沉思不语,连忙跪在地上磕头道,“如今只有潘郎君能救我家殿下,还请潘郎君即刻到杨太傅处说情,保住我家殿下的性命!”
“是齐国太妃让你来找我的吧?”潘岳见董艾神色一怔,心中了然,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是。”董艾双目赤红,“我们害殿下失陷敌手,太妃大怒要把我们几个人全部处死。是小人想起郎君高才,斗胆向太妃请命前来求助。若是潘郎君不答应,小人也无颜再回齐王府,只能当场在此地自刎了!”
“我明白了。”潘岳点了点头,扬声吩咐,“李伯,备车去杨府。”
“檀郎!”见潘岳转身走回廊下,杨容姬匆匆赶了上去,眉梢眼角都是掩不住的焦虑,“你这一去,就再也躲不开杨骏了!和一棵着火的大树绑在一起,你也会被烧死的!”
“我知道。”潘岳俯身穿着鞋子,因为胸腹受压,声音显得格外低沉,“可是山奴有危险,我只能先顾眼前了。”
杨容姬咬住了嘴唇。她知道司马冏是司马攸的嫡子,无论如何潘岳也不会对他放任不管。沉吟了一会,见潘岳登车欲行,杨容姬忽然拉住了他的衣袖:“檀郎,若是杨骏执意要你重新在他门下出仕,你就说……就说你已经答应辅佐秦王了!秦王是杨骏的外孙,杨骏不会和他争的!”
“秦王?”潘岳的眼前忽然浮现出秦王司马柬府中无处不在的水果雕刻,心中泛起一股酸涩。他抽回被杨容姬拉住的袖子,竭力平淡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你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