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黑色斗篷的胡善祥匆匆赶过来,深宫走廊上,胡尚食正背对她站着,仰望无边的天际,不知在想什么。
胡善祥放下斗篷,露出那张白净明丽的脸。
“长姐深夜相邀,究竟有何要事?”
胡尚食解下腰间的香囊,取出一枚纸符,递过去。
胡善祥意外道:“这是什么?”
胡尚食平静道:“求子符。”
胡善祥厌恶地推回去。
“怪力乱神,我不需要。若你邀我前来就是为了此事,我该回去了!”
胡尚食握紧手里的求子符,硬是放入胡善祥的手心。
“太子妃,收下!”
胡善祥用力一推:“说了我不需要!”
推搡之间,求子符落在地上,染了尘埃。
胡尚食看了一眼,表情竟有一瞬间的悲伤。
胡善祥气恼:“你——”
胡尚食突然笑了:“其实有无子嗣都不要紧,姐姐真诚地向上天祈求,佑你一生平安喜乐,此愿足矣。”
胡善祥微眯了眯眼睛,狐疑道:“长姐,为何今夜一直说奇怪的话?”
胡尚食笑了笑,用力握了一下胡善祥的手,突然松开,头也不回地走了。
“姐姐!”胡善祥望着那抹颓废阴郁的背影,心底满是困惑与不安。
胡尚食脚步停了一瞬,最终没有回头,身影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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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常青带着小宦官们推车过来。
“方典膳,浙江岁贡的糯米、小麦、白面等都送到了。”
方含英点点头,随即又提醒道:“别忘了催促御酒坊,御制的药酒一定得赶在节前送来!”
吩咐完常青,她转头一看殷紫萍在给豆浆过滤去渣,忙道:“紫萍!紫萍!”
殷紫萍正在愣神,完全没听见似的。
方才在宫道上,她看见陈芜引着梅少渊入宫的背影。
方含英叫了不见回应,不由纳闷,挥手让别的女使监督常青干活去了。
子衿看到这一幕,轻轻一拍殷紫萍的肩膀。
“发什么愣!”
殷紫萍吓了一跳,猛然转过头来。
子衿眨眨眼,关切道:“怎么魂不守舍的?”
殷紫萍用力将豆浆液挤压流入一只木桶。
“没事!”
她抬起脸,心虚地强调:“真的没事!不过这豆腐练刀工,到底得练到什么时候?”
“嗯?”子衿疑惑地盯着她看。
殷紫萍扫一眼不远处正在拿豆腐雕刻的小贡女,低声道:“上回瞧见方典膳做文思豆腐,又听说豆腐宴上有一百五十八道豆腐菜,她就走火入魔啦,天天对着那块豆腐,也不知道干什么!”
子衿失笑,主动走过去,发现小贡女一用力,就给豆腐捏碎了,她拍了拍小贡女的肩膀,向她招招手。
一块洁白完整的豆腐放置案头。
子衿看了眼巴巴的小贡女一眼,示范将手中的绢豆腐快速切丝,再用早已调好的高汤锅烹煮。
待她的这道菜完成,便如一朵菊花盛开在汤汁之中,丝丝缕缕的花叶栩栩如生,让人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殷紫萍趁着众人不注意,悄悄溜出去。
子衿只是往殷紫萍离开的方向轻瞥了一眼,却并未出声叫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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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蝉叫个不停,忽然迎面拂过一阵清风,庭院里的银杏叶扑簌簌地飘落,在池水中泛起涟漪。
书斋中,朱瞻基正与一名年轻的御史对面而坐。
袁琦正要进去送茶,却听见那名年轻的御史温言:“殿下,虽然陛下已免了交趾的金珠、香货,陕西、四川茶课的采买,仍有多地采买强征强收、劳民伤财。譬如每年进贡的丹漆、石青,不究当地是否出产,一概加以征收,迫使百姓变卖家产,高价购买丹漆、石青完成官府摊派。奸商趁机哄抬,以至物价腾踊数十倍,百姓倾家荡产。殿下又为何要阻止我上书?”
朱瞻基失笑,放下棋子。
“你不是要骂奸商,是想骂父皇派去各地采买的宦官才对!你可否想过,他们多为父皇倚重之人,更有不少是伺候多年的心腹,父皇是信任他们,还是信任你呢?我绝不能让你这样的人为谗言所害。”
袁琦止住步子,偷偷窃听。
梅少渊摇头:“我身为御史,便有监察诸司、检举不法的责任,不能坐视阉宦成祸,乱我大明江山。殿下,您也应当警惕身边的小人,不可为他们所惑。”
听到阉宦成祸这四个字,袁琦又气又恨。
他眼见小宦官端着清理好的蛐蛐儿粪便出来,立刻止住,悄悄打开茶杯,抓一把蛐蛐儿粪洒里头,这才若无其事地端着茶盏进去,给那位一身正气的梅御史上了茶。
袁琦退到一边,还小心翼翼地窥视对方。
朱瞻基不动声色,在梅少渊要端起茶盏时,伸出手轻轻一敲盏盖,向袁琦:“赏你了!”
梅少渊瞬间会意。
袁琦立马整张脸都扭曲了,却不敢推辞,端起茶盏喝了下去,最后亮出茶杯,堆起谄媚笑容。
朱瞻基与梅少渊对视一眼,皆是大笑出声。
袁琦的脸整个垮了下来,哭笑不得。
草舍外的梧桐树上,殷紫萍远远透过窗户望见这一幕,忍不住笑出了声。
子衿感慨道:“真是一位正直果敢的青年俊才,你说是不是!”
殷紫萍下意识道:“什么!”
她说完猛然意识到不对,这才发现子衿不知何时也爬上树来,就坐在她旁边,顿时吃了一惊,险些摔下树去。
抱着一摞文书从树下经过的陈芜下意识停住脚步,四下里寻找声音,突然,朱瞻基养的猫从树丛里喵呜一声窜了出来,他摇摇头,进草舍去了。
殷紫萍呜呜两声,子衿才放开堵住她嘴巴的手。
殷紫萍大口喘着粗气:“你怎么来了?!”
子衿意味深长道:“我第一次爬树,费了好大劲儿,就是为了来看你的心上人,感不感动?”
闻言,殷紫萍变脸往树下爬。
子衿忙唤道:“紫萍!”
陈芜带着文书进入草舍,行礼后便开始在书桌前整理文书。
朱瞻基面带笑意,温声道:“温柔之水滋润万物,暴虐之水毁田伤人,所以,人们修水车兴田园、建堤坝防水患。水是如此,人亦如此。宦官追随皇爷爷南征北战,倒也出了不少人才。阮安参与营建了紫禁城;郑三保英勇善战、数下西洋;亦失哈多次出使奴儿干,招抚地方各族。当然,也有私传内廷消息、图谋不轨的黄俨。宦官与水,甚至与百官并无不同,没有善恶之分,无非看如何来用。”
陈芜虽然听见,却像是没听见,专注地整理手里的文书。
袁琦偷偷抬眼窥伺。
梅少渊神色平静:“殿下谬矣。利刃握于侠士之手,便可行侠仗义。落于匪寇之手,便是杀人利器。大明国祚,关乎万民,今圣上仁慈,太子贤能,皆可牢牢握住这把利刃,可是谁又能保证,大明代代都出圣君雄主呢!”
闻听此言,袁琦先是一惊,而后厉声指责梅少渊。
“大胆!”
朱瞻基脸色一沉:“出去!”
袁琦得意地看着梅少渊。
“滚!”朱瞻基看向袁琦。
袁琦愕然,脸色都白了,连忙缩头退了出去。
陈芜知趣,行礼退出。
朱瞻基侧目,随意瞥向梅少渊,责备中带着亲昵。
“你啊,弹劾锦衣卫,又弹劾宦官,同你说了多少遍,心里有什么话,私下里对我说就好,这样毫不遮掩地骂人,当心背后冷箭。”
梅少渊笑了:“殿下明知是小人,何故留在身边?”
朱瞻基低眉,似感慨似怅然:“我少时袁琦便在身边伺候,幼年一次意外坠马,他扑过来护卫,重伤躺了一年。少渊,纵是出身微贱的小人,也是血肉之躯啊!”
梅少渊闻言,若有所思眯了眯眼睛。
门外,袁琦听到了这番话,忍不住热泪盈眶,一回头看到陈芜,故作凶恶地瞪了他一眼,抹了一把脸。
“我去备膳!”
陈芜望着渐远的袁琦,失笑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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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食局。
子衿在廊下制作油煎臭豆腐。
雪芦睁大眼,蹲在旁边等着。
“子衿,你说为什么臭豆腐闻起来那么臭,吃起来那么香呢!”
子衿眉眼含笑,并未搭话。
殷紫萍磨蹭过来了,期期艾艾地在旁边转悠,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子衿干什么,她就抢着递蒜汁递盐巴递盘子,十分殷勤。
雪芦立刻夺过盘子,龇牙做扞卫状。
“第一块是我的,我的!”
殷紫萍撇撇嘴。
那边臭豆腐好了,雪芦急忙先尝,烫得连连哈气,还舍不得丢开。
殷紫萍终于憋不住:“子衿!”
子衿忍着笑,故作严肃道:“刚才跑那么快,追都追不上,问你也不理,现在有何贵干?”
殷紫萍欲言又止:“我——”
话还未说完,便见孟尚食带着方含英来巡视大厨房,连忙同众人一并行礼。
孟尚食目光扫过众人,温声叮咛:“今年上元佳节宫中要设鏊山万岁灯,祈求天下太平,陛下还要赏赐百官宴,你们都要打起精神,小心应对。”
众人齐声是。
孟尚食正要进入大厨房,胡尚食匆匆赶到,当众挡住了她的前路。
孟尚食意外地挑起眉头。
胡尚食看向孟尚食,嘴角勾起一丝怪异的笑。
“孟尚食,若我未曾记错,你我二人的比试,至今未分出胜负吧!”
众人都是一惊,连苏月华都不可思议地望着胡尚食。
方含英抢先开口:“胡尚食,已到这个地步,您还不愿罢手?”
胡尚食嗤笑:“我毕竟是尚食,依品级,还轮不到你在我面前放肆。”
方含英哑然。
孟尚食轻轻一笑:“现在还有这个必要么?”
胡尚食脸上的表情扭曲了一瞬。
“孟尚食已成为尚食局的主宰,但比试始终是比试,没有分出胜负,如何让人心悦诚服。这第三场,孟尚食可敢应战?”
孟尚食凝眉:“何为赌注?”
胡尚食目光坚定,再开口时,声音中颇有几分绝然之意:“上元佳节,圣上赐百官宴,便以此为试。若我侥幸胜了,你要在天下人面前,亲口承认技不如人。一旦落败,我自请离宫,再不踏入紫禁城半步!”
众人嗡地一声炸开了。
胡尚食挑衅地盯着孟尚食:“如何?”
“如君所愿。”孟尚食弯着眼睛笑,说罢,便转身离去。
胡尚食抬起眼,意味不明地看了子衿一眼,快步离开。
殷紫萍冷哼一声:“若非她是太子妃的亲姐姐,岂容她苟延残喘这么久。这次她自寻羞辱,孟尚食还不趁机逐她出宫!你说是不是?”
子衿想到胡尚食离开前的眼神,若有所思。
殷紫萍抱住子衿的手臂:“不管她啦,子衿,你帮我做两件事,好不好?”
子衿微微有些惊讶:“两件事?”
殷紫萍竖起两根手指,乖乖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