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寝殿,刘公公作势连呼数声:“陛下?!陛下!陛下!”
盛寅上前号脉,旋即伏在地上,痛哭失声:“陛下宾天了!”
朱瞻基重重跪倒在龙床之前:“父皇,儿臣来迟了!”
张皇后扑上前去,声泪俱下:“陛下!”
汉王、赵王终于冲破锦衣卫的阻拦匆匆入内,见到的便是这一幕,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身后的朝臣们已经全部跪倒,放声大哭。
所有人都看向汉王朱高煦,他的膝盖发硬,僵立了半天,终于在众人瞩目之中,缓缓跪了下去。
杨士奇取出早已备下的遗诏:“太子接诏。”
朱瞻基朗声道:“儿臣奉诏。”
杨士奇高声诵读:
“天子诏曰,朕以菲德嗣承祖宗洪业,君临天下甫及逾年。上惟皇考太宗皇帝山陵永远迫功哀诚,下惟海内黔黎雕疗未复,忧劳夙夜,时用遘疾,奄至大渐。夫死生者,昼夜常理,往圣同辙,奚足悲念。惟宗社生民必有君主,长子皇太子天禀仁厚,孝友英明。先帝夙期其大器,臣民咸哉其令望,宜即皇帝位,以奉神灵之统,抚亿兆之众……”
朱瞻基目中隐有泪光闪烁,神情慢慢变得肃然坚毅,深深叩下头去。
汉王低着头,拳头攥起,几乎爆出青筋。
良久,汉王缓缓抬起头,以阴沉的目光望着不远处的朱瞻基。
游一帆落后于众人,恭敬地垂着头,谁也看不清他脸上复杂的表情。
杨士奇宣读遗诏的声音越来越远,传出了紫禁城,随后丧钟敲响,一声接一声,举国同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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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熙元年五月,皇帝朱高炽突发急症,召镇守南京的皇太子归京。
六月,皇太子朱瞻基还至良乡,受遗诏,入宫发丧。
阖宫已换上素服。
乾清宫正殿。
朱瞻基低声吩咐:“传令,守丧期间,在外亲王不可辄离本国,各处总兵边将严加守备。似汉王这等闹剧,我不想再看到。”
陈芜心领神会:“是。”
张皇后在殉葬名单上划去敬妃张氏之名。
“敬妃的祖父忠武王张玉是开国功臣,当年奉天靖难,功当第一。她的父亲英国公张辅亦是国之重臣,便依勋旧之女,特恩免殉。”
朱瞻基看着殉葬名单,剑眉轻蹙:“母后,贵妃郭氏亦是勋旧之女,又为父皇诞育三子,理不当殉。”
张皇后神色微凝,声音又冷又沉:“旁人或可免殉,唯独郭氏,应追随你父皇于地下。”
朱瞻基狐疑:“何故?”
张皇后未答。
朱瞻基坚持:“母后,请您告诉儿臣,郭氏为何非殉不可?”
胡善祥欲言又止,望着这对母子,忧心忡忡。
张皇后闭目,沉思良久,才将那日在乾清宫发生的事尽数与朱瞻基说了一遍。
那日在永宁宫,朱高炽举杯,毫不迟疑地将酒水一饮而尽。
郭贵妃失声:“陛下?!”
在那声异常凄厉的陛下之后,朱高炽猛然意识到了什么,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女人,酒杯猛然落地。
……
半晌后,待张皇后说完,朱瞻基断然否决。
“父皇极为爱重贵妃,她一生荣辱皆仰仗于此,这于情理不合!”
张皇后一声冷笑:“你怎知她要毒杀的是你父皇呢?”
胡善祥轻言细语:“殿下,郭妃深忌皇后娘娘,那杯毒酒,原是她亲手奉给母后的。”
朱瞻基骤然变色。
张皇后将殉葬名册阖上,神情淡漠:“去吧。”
刘公公深深拜了下去,旋即捧着圣旨,带着众太监直奔后宫而去,宫女们皆惊恐地退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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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宁宫。
吴妙贤神不守舍地经过走廊。
芳佩小声嘀咕:“主子,待太子正式登基,该给东宫妃嫔定位分了,您不是总嫌住的不宽敞么,以后换了新宫殿,您该高兴才是啊,怎么还闷闷不乐呢?”
吴妙贤神色怅然,喃喃:“你说,那些宫殿原来的主人呢,都去哪儿了。”
芳佩左右看看,低声道:“自是去侍奉先皇了,她们这一去,家人有赏赐又有封诰,是旁人羡慕不来的荣宠呢!”
吴妙贤欲言又止,突然瞧见不远处一道熟悉的人影闪过,神色骤变,快步追了上去。
刚转过走廊,何氏挡住了她:“这急匆匆的,要去哪儿呀?”
吴妙贤冷声道:“我有急事。”
何氏偏偏挡住她:“你不说,我可不让。”
吴妙贤眼看着那人影一闪而逝:“你知道那是谁——那是!好一个太子嫔,竟敢收容要殉葬的妃嫔,看我不去皇后面前告她一状!”
刚回过头,路又被赵氏堵住了。
吴妙贤不可思议道:“往日你是最胆小的,今天是怎么了,竟敢如此放肆?好好儿的人,全都叫太子嫔教坏了,你给我闪开!”
赵氏低着头,却不肯让,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吴姐姐,我求求你,别去告密,好不好?”
吴妙贤一下子呆住了。
何氏揽住她的臂膀:“这段时日,太子妃忙着祭典,无暇他顾。可一个大活人藏在西暖阁,我们来来去去,谁又真瞧不出来?只是,都是后宫妃嫔,往日无仇,谁去告密?”
赵氏握住吴妙贤的手:“太子嫔说了,她去求情,她去想法子,或许我们齐心协力,能救下贵妃娘娘一命呢!”
吴妙贤大怒:“不自量力,松手!”
何氏面色微沉,冷声道:“让她去!焉知贵妃之今日,不是你我之明日?”
吴妙贤仿佛被点了死穴,气得脸色发青,连连跺脚,终究颓然道:“我不管了,我管不了了!”
清宁宫小厨房。
阿金一边转动着小小的石磨,一边将煮熟的红豆倒入石磨中央,很快,热腾腾的红豆沙沿着磨槽,慢慢流入下方的瓷碗里,一点点将碗填满。
新鲜的箬叶、蜜枣和糯米就放在手边,子衿正亲自动手包蜜枣豆沙馅儿的粽子。
郭贵妃从外头悄悄进来,挨着门边坐下,依旧是一脸的彷徨,数次欲言又止。
子衿有条不紊地制膳,神情非常地虔诚,郭贵妃望着望着,原本焦急不安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另一边,卫王在乾清宫外跪得摇摇欲坠。
子衿拎着食盒从他身旁经过。
卫王微微一怔,突然,他猛地扑向子衿,哽咽道:“是你!请你帮帮我,帮我劝劝太子哥哥,别让我娘殉葬!我以前对你不好,都是我的错,求你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吧!”
卫王心急如焚,竟向她不停叩头,苦苦哀求。
子衿没回头,直向乾清宫而去。
台阶上,子衿与游一帆擦身而过,游一帆突然开口:“卫王跪了一整天了,可殉葬是祖训,祖训不可违。何况,这是皇后的旨意。”
子衿看向眼前的乾清宫,声音压得很低:“游大人,我有一事,请您帮忙。”
游一帆惊讶:“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竟然开口求我?”
子衿笑着摇头:“不是求,是请。新帝登基在即,大人急需人望,您只是举手之劳,可救二人性命,送两份人情。”
“哟,有这样的好事,你还真惦记着我!”游一帆深深望她,见子衿紧盯着他,游一帆微微怔愣,旋即正色,“说说看!”
从阿虎的角度,子衿不知同游一帆说了什么,游一帆面露惊异。
阿虎纳闷,这说什么呐?
……
良久,子衿向游一帆颔首一笑,款步往乾清宫而去。
游一帆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卫王身上,那少年趴在地上,失声痛哭。
这一幕,依稀与少年时的他跪在那里的场景重合在了一起,同样的悲愤与无助,他仰起头,看向高高在上的乾清宫匾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