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外。
孟尚食接过食盒,吩咐道:“陛下病中爱静,还是我一个人进去,你们就在外头候着。”
说完,她拎着食盒入殿,向张皇后行礼,随后拎着食盒走入内殿深处,照例取出里面的汤粥,倒入痰盂。
盛寅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仅仅是碗与痰盂轻轻碰撞的瓷声,都令他心绪不宁,神情紧张。
孟尚食的动作有条不紊,神情更是镇定自若。
外殿,张皇后沉声道:“继续吧。”
杨士奇这才接着道:“皇后娘娘,山东及淮、徐等地缺粮严重——”
张皇后未等他说完,已当机立断:“如今正是催征夏税的时候,百姓的日子难过,你即刻起草诏书,夏税秋粮减半。”
杨士奇有些为难:“皇后娘娘,此事可否宽限时日,待户部与工部官员拿出个章程来!”
张皇后不以为然:“待他们讨论出具体章程,当地百姓已饿死大半了。怎么,杨大人不赞同?”
杨士奇迟疑:“娘娘,或等太子归来,再行拟诏。”
张皇后声音愈发冷厉:“即刻备纸笔,大人在此草拟诏书,拟完再走!”
刘公公呈送纸笔,杨士奇目瞪口呆。
梅清匆匆入内,凑在张皇后耳边,小声禀报:“皇后娘娘,汉王与赵王,还有数位朝中重臣,一并入宫了!”
杨士奇猛地一惊:“汉王不是远在封地么,他如何这么快得知消息?”
张皇后整了整衣襟,正色:“客人远道而来,不去见见,有违待客之道,走吧!”
说着就快步向外走去,众人全都惊呆了。
她快步出了乾清宫寝殿,汉王、赵王已气势汹汹地赶到,数名朝中重臣也紧随其后。
众人向皇后行礼。
汉王一看到张皇后,急切道:“皇嫂,我一听说宫里出了大事儿,便日夜兼程赶回来,皇兄病情到底如何?”
张皇后神情平静从容:“陛下的龙体,自有太医照料,你们身为藩王,未经宣召,怎可随意离开封地?”
汉王眼眸半眯,若有所思地盯着张皇后,试探道:“我太祖皇帝留下祖训,凡诸王居边者,无警则依期来朝;有警则从便,不拘朝期。发生足以撼动天下的大事,我怎能置之不理?如今各地流传的消息,不知皇嫂可曾听闻!”
张皇后挑眉,冷冷望着汉王。
“哦,什么消息?”
赵王连忙附和道:“皇嫂,京中传言陛下病势危重,如今太子远在南京,朝中无东宫监国,我们匆匆赶回,便是担忧流言肆虐,国家会有动荡啊!”
臣子们议论纷纷:“是啊,皇后娘娘,陛下病势可有好转?是否宣召太子回京?为何我们苦等数日,都见不到陛下!”
张皇后紧抿唇瓣,静静凝视着众人,良久,才不紧不慢道:“陛下刚服了药,已歇下了,两位兄弟一路风尘仆仆,想必也累了,回去稍事休息,再来拜见吧。”
“皇嫂,您瞧我这只靴子”汉王抬起靴子,连靴尖都磨破了,靴底脱落一半,“臣弟一想到皇兄的病情,实在心急如焚,恨不能肋插双翼,您怎么忍心将我拒之门外?”
赵王配合汉王,二人一唱一和:“您若是怕这么多人进去吵了皇兄,便让我们兄弟二人进去,远远瞧一眼便出来。”
张皇后冷声道:“回去!”
汉王终于沉下脸:“皇嫂!诸位臣工都是皇兄倚赖的重臣,您推三阻四,不让我们见陛下,莫非有什么隐情?我要即刻进去探视,只要确认皇兄无恙,臣弟可听凭处罚。让开!”
张皇后厉声斥责:“陛下要安心静养,谁在此处吵嚷,便以擅闯宫闱论处。”
霎时,锦衣卫齐刷刷地拔出长刀来,守住了乾清宫门。
汉王不以为然,接着道:“天下哪儿有亲兄弟到了门口却不能见大哥的,您这么办,就不怕传扬出去,世人非议你专横独断,离间我们兄弟之情吗?!”
张皇后大笑出声。
众人都惊讶地望着她。
张皇后目光从汉王和赵王身上掠过,眸中一片阴霾。
“朱高煦,你少年顽劣,且屡教不悔,深为太祖皇帝所厌,若非我替你求情,怕你连脊梁骨都被鞭子抽断了!三弟,你从前生了眼疾,还是我这长嫂为你延请名医,救你性命。人说长嫂如母,何时轮到你二人在我面前叫嚣!”
闻听此言,二人一时语塞。
张皇后扫向众臣,声音凌厉:“东宫已在归程,再过三五日,便会到达京城,到时便是陛下病情未愈,也可由东宫监国,诸位自可放心。再在这儿吵吵嚷嚷,惊了圣驾,谁敢担待!”
众人犹豫不觉,萌生退意。
汉王眼前一亮:“孟尚食,你来说,陛下的病情如何?”
孟尚食看向朱高煦,见朱高煦的眼神充满着期待与暗示,她默了默,平静道:“陛下进了半碗安神的药粥,确实已歇下了。”
朱高煦扣住她的手腕,用力到几乎勒出血痕:“你撒谎!”
孟尚食镇定自若:“汉王,请自重!”
朱高煦失望之极,慢慢松开了手,孟尚食行礼后退下。
人群里,赵王一眼瞧见预备偷溜的盛寅,直接将他揪住:“盛太医,陛下病了这么久,医案何在?!”
盛寅呆住。
突然,胡善祥的声音从殿外传来:“医案在此。”
她捧出一本医案,笑盈盈地踏入殿中。
“我平日爱研习医书,又忧心陛下龙体,才向太医借了陛下医案。怎么诸位剑拔弩张的?”
张皇后看了胡善祥一眼,胡善祥报以微笑。
太监将医案呈给赵王,赵王翻开一页,上面详细记录着:
夏季四月壬寅,胸满头痛,中气欠调,脉息左关沉弦,右关沉滑。治法:益阴清肝调中。药物:龟板六钱,当归四钱,赤芍四钱,川穹二钱,青皮三钱,香附三千,牡丹皮三钱,郁金三钱,丹参三钱,栀子三钱,焦山楂四钱。药引:薄荷一钱,大腹皮四钱。
方才,胡善祥从草舍出来后,直奔太医值房。
画屏命两名太监出去守门,自己四处寻找医案。
胡善祥下了决心,亲自劈开了抽屉上的锁,翻开一本医案,大半都是空白。
胡善祥回笼思绪,视线从两位王爷身上扫过。
“自四月壬寅至本月辛巳,医案齐全,二位王爷若有兴趣,带回去慢慢研究。”
张皇后面色沉静,冷声道:“送客!”
就在此时,游一帆匆匆上前,锦衣卫抬来一具尸体,他更是面带悲怆之色。
“皇后娘娘,太子归京途中,遭刺客突袭——”
张皇后猛然转过身来。
胡善祥面色陡变,双膝一软,几乎昏厥。
这一刻,汉王朱高煦的嘴角,露出极为隐秘的快意,声音却急得几乎发抖:“这是怎么回事,太子出事儿了?!”
朱高煦扑上前,要掀开白布,张皇后却快步上前,抢在他面前欲掀开白巾,游一帆连忙阻止。
“皇后娘娘,恐惊了凤体,还是不看为好。”
张皇后深吸一口气,拂去他的手,猛然掀开了白巾,担架上躺的却是血肉模糊的面孔,张皇后震惊得瞪大瞳孔。
赵王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旋即掩面悲痛大哭:“我的好侄儿——”
忽然,门口响起朱瞻基低沉醇厚的声音:“母后,您的儿子,怎会轻易命丧他人之手?这是刺客的尸身罢了!”
赵王的哭声戛然而止。
众人齐刷刷转过头来,风尘仆仆的朱瞻基匆匆踏上大殿,面上带着自信的微笑,人群自动自发地分开,为他让出一条路来。
他走到张皇后的身前,行礼:“母后放心,一切有我。”
张皇后有瞬间激动地要落泪,却只是握住他的臂膀。
“好,好儿子,母亲知道,你一定会平安归来!”
朱高煦的脸色一瞬间变得铁青,他不明白朱瞻基如何能够逃出升天,下意识望向游一帆,游一帆却是低头垂目,态度恭顺:“殿下一回宫,嘱臣将尸体带上殿来,便是要震慑幕后主谋,请皇后娘娘见谅。”
张皇后先是一怔,沉默片刻后,突然笑了。
胡善祥却落泪了。
赵王故作关切道:“这、这是怎么回事儿?太子路上当真遇到行刺了?谁又是幕后主谋?”
那晚,假朱瞻基被砍下马,刺客蜂拥聚拢,将护卫们团团包围,下一刻,火弩流星箭众矢齐发,火箭势若飞蝗,眨眼间数十名刺客毙命。
夜色里,真正的朱瞻基策马越众而出,刺客首领骇然,已被当场刺穿。
朱瞻基回笼思绪,沉吟片刻,才解释道:“我舍弃大道,数改路线,刺客依然穷追不舍,也只好故布迷阵了。二叔,你怎么这么看着我?”
朱高煦上前,用力拍了拍朱瞻基。
“高兴,二叔是高兴得说不出话来啦!太子有勇有谋,英武过人,实乃国家之幸事啊!好,好啊!”
朱瞻基挑眉,向朱高煦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这时,刘公公来到大殿,高声道:“宣太子觐见。”
朱瞻基看张皇后一眼,快步入了乾清宫,盛寅一个箭步紧随其后,汉王、赵王正要入内,还是被锦衣卫阻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