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子衿脚步轻快地踏入西暖阁。
“贵妃娘娘,殿下免了您的殉葬!”
殿内,换上华服的郭贵妃竟然在吃冷淘。
子衿脸上的表情有一瞬的僵硬。
殷紫萍向子衿行礼。
子衿欲言又止:“今日做的是——”
郭贵妃停箸,神情悠长:“淮南地甚暖,甘菊生篱根。长芽触土膏,小叶弄晴暾。采采忽盈把,洗去朝露痕。俸面新且细,溲牢如玉墩;随刀落银镂,煮投寒泉盆。杂此青青色,芳香敌兰荪。”
不知不觉间,郭贵妃忆起了当年还待字闺中时,她的祖母为她做这道菜肴的画面。
忽而,她牵起微笑:“和我祖母亲手做的甘菊冷淘是一样的味道,真好,真好啊。”
子衿轻声问:“您想念莒国夫人了?”
郭贵妃自嘲地笑了:“哼,什么莒国夫人?祖父助建文伐燕,险遭杀身之祸,郭家也败落了。他妻妾众多,有十个儿子,父亲又常年生病,谁会顾念我们?有一次父亲病重,我在大宅跪了两天,祖母来背我回去。还是她典了过冬的袄子,换药给父亲治病。半夜,我看到她背着人在哭,知道为什么吗?”
子衿怔了怔,轻轻摇头。
郭贵妃压抑着哭声,眼睛被水雾蒙住,宫人在殿内燃上了烛火,照在她身上,是圆圆的、淡淡的光晕,一下一下,摇曳着。
她失神地望向窗外,神色怅惘凄楚,沉默半晌,才继续道:“她狠心绞了一头长发去卖,人家不要,因为她未老先衰,头发全都白了……她哭自己绞了头发,也救不了儿子的命!再后来,我主动入了东宫,汲汲营营二十年,不求郭家永世昌盛,只愿祖母安度余年!我要让郭家人牢牢记住,他们的荣华富贵,全都是我换来的,我要他们把祖母高高供起,对着这个从前所有人都瞧不起的妾室敬畏叩拜!可惜我抗争了二十年,二十年啊,只有一步,一步之遥!”
子衿静静望着面前这个失落颓丧的娇艳妇人,这一刻,子衿在她身上看到了绝望、凄然。
她从晃荡昏黄的光晕中看向郭贵妃,望着她眼底的悲凉一片,莫名的就心里头一酸。
“贵妃,卫王殿下跪了一天,太子殿下命他先回去休息,明日正式来拜见,你们可以母子团聚了。”
郭贵妃像是没听见似的,低下头,认真地吃面。
子衿奇怪地看向殷紫萍,殷紫萍摇头,同样不解。
从西暖阁偏殿出来,殷紫萍便拎着食盒回了尚食局。
子衿也起身要走,郭贵妃突然开口:“子衿!”
子衿脚步微顿,静默片刻,回过头来。
郭贵妃望着子衿,突然笑起来:“为何要帮我?”
子衿微微一笑,平静道:“生人殉葬,何其残忍,能救一人是一人!”
郭贵妃笑了:“你很善良,又非常聪明,不过——想要好好活下去,一定要当上皇后才行啊!”
子衿心中虽惊讶,却只是说:“您好好歇着,明日我带着卫王来探望您。”
郭贵妃目送子衿离去,低头望向冷淘,泪水一颗接一颗地落在了面里,很快,她振奋了精神,浑然不顾仪态,大口大口地吃面,嘴角始终带着微笑。
--
翌日。
晨间,伏姜跪在地上,浑身颤抖。
子衿侧目低眉,静盯着伏姜,向她微微一笑,将梳子递给她。
伏姜不敢置信地接过梳子,战战兢兢地替她梳理长发。
“太子嫔,您不怪奴婢么?”
子衿唇畔微弯,不动声色道:“你本就是坤宁宫出来的人,为何要怪罪你呢?”
伏姜扑通一声跪倒,泪流满面。
“太子嫔,奴婢虽是从坤宁宫出来的,却从无害您之意,奴婢怕受连累,只是害怕……”
子衿顿了顿,低头看过去,见伏姜战战兢兢的,她便止了话题,温声道:“殿下亲口答应赦免贵妃,你不必再害怕了,继续梳吧。”
伏姜替她梳头,望着铜镜内子衿温和的笑容,眼泪忍不住一直掉。
阿金匆匆入内,面色惊恐:“太子嫔,郭贵妃她——”
子衿讶然。
阿金俯下身去:“悬了梁,从陛下而去了!”
子衿骤然色变。
伏姜手里的梳子惊骇地落了地。
--
清宁宫西暖阁。
两名太监阻止卫王,根本不许他接近偏殿。
“殿下,您不能进去!殿下,请回去吧,这儿不是您该来的地方!”
卫王无法进去,伏在台阶上,悲痛不已。
此时,一双手轻轻扶起了卫王。
卫王看着来人,嚎啕大哭:“大哥!为什么!为什么!明明母妃已被赦免了,为什么!”
朱瞻基轻轻揽住他,万分动容:“都是大哥不好,是我来晚了一步。对不起。”
卫王紧紧抱住朱瞻基,像是抓住唯一的依靠。
“哥哥!我怎么办!父皇母妃都不在了,以后我要怎么办?”
朱瞻基柔声安慰:“不怕,还有大哥在。只要大哥在一日,绝无任何人可以伤害我的小十。”
卫王抽泣着点头。
朱瞻基沉声吩咐:“来人,先扶卫王回去歇着。”
太监扶着卫王离开。
陈芜疑虑:“殿下,您的旨意已传到清宁宫,为何郭妃……”
朱瞻基望向偏殿幽暗的深处,这一刻,他无比清醒地知道谁是幕后之人,恐惧与不安在他心底埋下了深深的种子。
最终,他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
奉天殿前,设下香案贡物,在礼官的引导下,朱瞻基身着衮冕服,正式行告天地礼。
洪熙元年六月。
皇太子朱瞻基登皇帝位,大赦天下,尊张皇后为皇太后,立太子妃胡氏为皇后,是为大明宣德皇帝。
宣德帝即位,皇太后张氏坚持迁回旧居清宁宫。
清宁宫正殿。
胡善祥手捧名册,温言细语:“母后,若论起年纪资历家世,何氏最为深厚,宜册为妃,其余人的位份皆在这名录之上,还要请母后定夺。”
张太后接过名册,却未打开,而是望着胡善祥道:“孙氏的位份,你意如何?”
胡善祥恭顺地微笑:“孙妹妹温婉贤淑,待人谦和,向来是最得人心的,在陛下心中的地位也远非旁人可比。她的位份,还是要请太后和陛下拿主意才是。”
张太后笑起来。
胡善祥谦卑道:“未知母后的意思——”
张太后却笑而不语。
--
乾清宫。
杨士奇欲言又止。
朱瞻基眉峰微凛:“爱卿还有话说?”
杨士奇默了默,最终还是开口了:“陛下登基之初,汉王、赵王曾遣使来京恭贺,陛下加倍赏赐他们宝钞彩币,恩泽之优渥,已是前所未有。如今汉王陈奏利国安民四事,陛下又立刻施行,待这些心怀异志的藩王,实不宜如此宽厚啊!”
朱瞻基长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龙椅扶手,嗓音淡淡:“汉王那道奏章,有何不对么?”
杨士奇迟疑:“于国于民,倒算得上中肯。”
朱瞻基颔首:“汉王勇于直言,痛陈时弊,字字句句皆对国家民生有利,朕自然要诚恳纳谏。”
杨士奇欲言又止。
朱瞻基低眉,敛着一双漂亮狭长的凤眼,神色自若。
“诸位爱卿,当年皇爷爷常常对皇考和朕讲,二叔有异心,一定要早作防备!可皇考顾念手足之情,对二叔处处宽容、以德报怨。如今二叔果真痛改前非,朕自也不负天家骨肉之情!今后这种疑心二叔的话,谁都不准再提!”
众臣面面相觑,终于拜下:“陛下圣明。”
散朝后,臣子们摇着头,低声议论着离开乾清宫。
杨荣看向杨士奇:“士奇兄,我观那汉王处处试探,别有居心,您可得提醒陛下,莫轻视了汉王的野心!”
旋即又对着杨溥,揶揄道:“哎呀,弘济兄,别老挨着墙根走!”
杨溥谦恭地笑笑:“对不住,老毛病啦!您瞧过陛下画的那竹林了没,笔法雄阔,极有章法,该怎么画,陛下心里明白着呢,少劳心!”
杨荣语塞:“哎,你这人!”
杨士奇连连摇头,一言不发地走了。
不远处,阿虎低声禀报:“大人,汉王三次来信,问的都是陛下的动静,您看要如何回复?”
游一帆目送大臣远去:“你以为呢?”
阿虎想了想,试探地说:“依卑职看,大臣们对汉王的非议,陛下都置之不理,反而对汉王又夸又赏,还亲赐书信,可见他同先帝一样,想以宽厚仁慈来博取美名。汉王,毕竟是他的亲叔叔嘛!”
游一帆突然笑了起来。
阿虎一时无措:“卑职不知错在何处,请大人指教。”
游一帆意味深长道:“对,皇帝一心安抚拉拢他这个王叔呢!”
阿虎诧异,又低声道:“彰德也来人了,还请大人抽空去见上一面。”
游一帆垂下眼,那张一贯冷峻的脸上辨不出情绪:“我知道了。”
--
宫外,游一帆匆匆进入一间茶肆,护卫立刻守候在外。
一人已等候在窗边,立刻向游一帆行礼。
雅间,二人坐谈。
游一帆沉吟:“哦,汉王邀义父一同起兵?那么,义父如何答复?”
家臣低声道:“王爷不敢轻易应承,命我潜入京师,征询您的意见。”
游一帆突然起身,在屋内踱了两步,停住,果断道:“答应他!”
家臣惊愕,欲言又止:“那新帝——”
游一帆冷笑:“朱瞻基登基为帝,朝野内外表面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汹涌。对义父来说,这恰是开启一段伟业的大好时机!”
闻听此言,那家臣震住。
须臾,游一帆敛了眸中狠戾,冷静道:“回去告诉义父,东风未至,万事莫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