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食局。
众人向孟尚食参拜:“拜见孟尚宫。”
孟尚宫脸上浮现一丝笑容,平静地扫视众人。
“太后懿旨已下,复洪武初年旧制,命我执掌全宫事务。我要协助太后重定宫规,便无暇管理尚食局。这儿的一切事宜,暂时由——”
她目光扫过殷紫萍,苏月华,方含英三人,三人都跃跃欲试,尤其是苏月华,几乎以为花落自己,按捺不住的欢欣。
孟尚宫目光最终落在方含英身上:“含英入宫最久,资历最深,人也最沉稳,便由你代为执掌。”
方含英行礼;“是。”
孟尚宫扫视众人,又道:“尚食之位的人选,我还要细细斟酌。这段时日,你们都要安心办差,切不可有所懈怠。”
众人齐声应是。
待人离去,雪芦悄悄问香芹:“尚宫局与尚食局,就是挪了个地儿嘛!”
香芹伸手戳了戳雪芦的脑袋:
“傻子,尚食局管的不过是进膳的差使,尚宫局为六尚之首,下辖司记、司言、司簿、司闱四司,可总行六尚之事,宫中的典章礼仪、衣食器用,无不先得禀了尚宫而后施行。如今咱们孟尚宫就是六局之内,不,是整个紫禁城里最威风的女官啦!”
雪芦恍然大悟。
殷紫萍和苏月华对视一眼,目光如有实质,碰撞出激烈的火光,随后,她们二人各自转头,向着截然相反的方向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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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宁宫正殿。
子衿坐于殿上,恭敬地垂着头,听张太后的训示。
张太后凝神打量着子衿:“每次来请安,你都低着头,仿佛格外畏惧我,我有那么可怕么?”
子衿越发垂下头去:“太后误会了。”
张太后沉声发问:“你认为,逼迫郭贵妃殉葬的人是我?”
子衿不言语。
梅清低声提醒:“太后问话,支吾遮掩,亦是大不敬。”
子衿纤细的身形一顿,这才缓缓开口:“太后,郭贵妃自小长于祖母莒国夫人膝下,感情十分深厚。那日老夫人曾经入宫,甘菊冷淘便出自她手……您已是大权在握,何必苦苦相逼?”
张太后叹息一声,意有所指:“郭氏是先帝最宠爱的女人,也带给他致命的伤害,所以,我送她去陪伴他。”
子衿抬头,直视张太后:“那么,您真的会让郭氏陪葬献陵,神位入祭陵享香火供奉吗?”
梅清神色骤变。
子衿见张太后笑容沉了下去,忽而一笑:“我无权请求您宽恕郭氏,但您本可罚她去守陵、出家,甚至让她自尽谢罪,而非公然逼她殉葬。”
张太后凝眉,委实不解:“都是一死,有何区别?”
子衿敛目,眼底的悲怆一闪而过。
“无子殉葬已是人间悲剧,如今有子亦要殉葬,后宫无不闻之色变,此风一开,遗祸无穷。贵妃被殉,朝野震动,她的长子滕王忧惧病亡,便是年纪最小的卫王,也是日夜哭涕,惶惶不可终日。他们都是陛下的手足,如今兄弟离心,陛下又怎会不伤心呢?”
张太后眉眼间浮着冷笑:“看你的眼神,隐隐藏着不甘。或许在暗暗发誓,终有一日,要向我讨回公道。”
子衿垂眸,面上不显半分:“婢妾不敢。”
张太后大笑,旋即正色:“过去许多年,我守护着自己的丈夫,守护着我的儿子,守护着整个后宫,今后还要尽我所能,守护好江山社稷,守护好大明的百姓。马皇后,徐皇后,她们的一生都是这样活着。可是郭妃、胡善祥,还有你,以及无数的后宫女子,纵然真的手握权力,你们又能干什么?争风吃醋,还是庇荫家族?得了,你们什么也干不了!所以这权力,我会牢牢握在手心。纵然你再不满,只要我活着一日,便没有你说话的余地!”
子衿神情平静,没有流露出一丝不满。
她不再辩解,向张太后郑重地行礼,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
出了清宁宫,迎面便遇上了胡善祥。
她向胡善祥行礼。
胡善祥看了一眼天色,淡淡道:“一道走走吧!”
子衿始终落后胡善祥一步,显得谦卑有礼,宫女们则远远坠在后头。
胡善祥声音很低:“心机费尽,依然救不了人,失望么?”
子衿沉默不语。
胡善祥望向苍穹,眼底微光潋滟流转,却藏着掩也掩不住的悲凉。
“这片蓝天之下,阳光所到之处,无人可以同太后抗衡。所以,你不该失望,该绝望才是呀。自此以后,不该有的念头,弃了吧!”
子衿停步,抬头,看向胡善祥脸上的微笑。
“被他人伤害,待拥有权力,又成了迫害他人的元凶,为什么?胡司膳认定,你我之间,只能活一人,根源又在何处?太祖立下的祖训,殉葬的嫔妃宫婢尚有定数,可是公卿贵族、仕宦乡绅争相效仿,葬送世间多少的无辜生灵,又怎么数得清呢?”
胡善祥转身看向子衿,目露鄙夷,嗤笑道:“你以为,可以改变这一切吗?”
子衿目视不远处,太监们正在更换宫中张挂的丧事灯笼,宫中已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新气象。
于是,她平静地回答:“现在还不能。”
胡善祥不可思议地盯着她:“现在?”
子衿轻轻一笑,颊畔泛起浅浅的梨涡,向胡善祥行礼,离开了。
胡善祥目送子衿离去,目光无比的复杂。
“画屏啊。”
画屏上前几步:“皇后娘娘?”
胡善祥微笑,带着跃跃欲试:“你瞧,一场战争就要开始了。”
画屏惊异地看着胡善祥。
宫巷里。
阿金亦步亦趋地跟在子衿身后,忧心忡忡:“主子……”
子衿开口喃喃:“人生路途漫漫,又怎会一帆风顺呢。所以,我并不会感到绝望。不过,千里之行,当从头迈起。”
阿金欲言又止。
子衿转过脸来,柔和一笑:“那就……先册个贵妃,再谈其他!”
听闻此话,阿金瞠目结舌。
子衿突然转身就走,片片宫墙从身边掠过,她的神情和步伐越来越坚定。
阿金连忙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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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食局内一派忙碌景象,殷紫萍与苏月华在指挥众人制膳,二人的目光偶有交汇,隐带锋芒。
方含英看到这一幕,面露担忧。
叮铃,叮铃,叮铃铃,轻盈的金铃声远远传来。
苏月华气度高雅,昂首挺胸,引领一群进膳太监经过走廊。
宫道上,苏月华与正在巡视的的游一帆邂逅。
苏月华行礼,随后,二人各行其是,擦肩而过,眼神没有丝毫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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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苑,繁花乱蕊堆雪似的裹在枝头,莺啼燕啭,亭台小榭一片盎然绿意。
凉亭。
朱瞻基正在看地图,他的手指划过大明疆界和每寸土地,像是在巡视自己的领土,谋划国家的未来。
最终,他的指尖落在乐安州的方向,轻轻点了点,眼神里充满志在必得。
袁琦在旁瞧见,仿佛有一瞬间窥见了新帝深沉的心思,目光像被烫了一下,连忙低下头去。
亭外,画师远远坐着,正在给皇帝绘像。
良久,朱瞻基合上地图,若有所思。
袁琦轻声提醒:“皇上。”
朱瞻基抬头望去,子衿不知何时悄悄站在了画师身侧,正在看他的肖像。
朱瞻基正色:“画好了么?”
画师恭敬上前,献上画像。
朱瞻基向子衿招手,让她过来一道欣赏。
画像上的年轻君王面白无须、英俊潇洒,他当即皱起眉头。
“不妥。”
画师一惊,忙问:“敢问陛下,何处不好?”
朱瞻基眉眼微弯,向子衿宠溺一笑。
“处处都不好,你来替朕画。”
子衿微微有些愕然,歪着脑袋打量他。
朱瞻基看看她,子衿失笑,主动走到画架旁边,执笔,抬头。
“未明圣意,不敢落笔。”
朱瞻基重新坐下,清了清嗓子,眼角眉梢漾开笑意一片。
“刚才那幅画,俊朗潇洒有余,雄武之量不足。”
子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落笔,默念:“是,要雄武!”
朱瞻基自言自语:“帝王之相,当仪表威严、奇伟非凡,方能令人怀德畏威、诚心敬服。”
子衿大笔一挥:“是,要奇伟!”
一旁的画师眼睛越瞪越大。
朱瞻基满腹怀疑地看着她,正要起身去看。
子衿轻轻抬了下左手,制止道:“陛下别动,这一动,可就画不好啦!”
朱瞻基立刻正襟危坐,目视前方。
子衿忍住笑,信笔挥毫。
良久,她终于搁下笔,画师眼睛都快瞪得脱框了,一副不忍直视的神情。
子衿捧着画儿去献宝。
“陛下,您瞧!这幅像,他雄武不雄武,奇伟不奇伟,威严不威严呀?”
朱瞻基定睛一看,子衿画的这幅画,竟是个长着美须、身材雄阔的大黑胖子。
朱瞻基轻轻挑眉,意味深长地点点头:“嗯,爱妃之画,甚合朕意。”
话音未落,他作势要抬手敲打子衿的脑袋,被她轻轻一闪避开了。
子衿扬起手中画像,望着朱瞻基笑,笑靥如花。
“这可是遵从圣意而画的呀,这么仔细一瞧,同陛下本人不差分毫呢!”
朱瞻基故意绷着脸,但是看着画里的黑胖子,他自己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朕很中意,留着吧!改日,朕为你也作一幅,必定分、毫、不、差。”
子衿忍笑:“是。谢陛下隆恩。”
朱瞻基终于挽住了她的手,一起端详这幅画,一本正经道:“或可再雄武些许。”
就在此时,苏月华姗姗而至,叩拜,恭敬道:“恭请陛下用膳。”
朱瞻基和子衿同时回过头来,朱瞻基轻轻颔首。
苏月华击掌,太监们鱼贯而至,为新帝呈送膳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