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孟尚宫领着苏月华向子衿行礼。
苏月华故作镇定,掩饰着内心的不安。
子衿轻轻笑道:“苏司膳来得正好,我正要命人去请。”
苏月华下巴微扬,神情倨傲:“不知贵妃娘娘召见,有什么吩咐。”
子衿看都不看孟尚宫一眼,平静道:“当初我对苏司膳说过的话,你还记得吗?”
苏月华心头一凛,却故作若无其事道:“奴婢愚钝,不知贵妃娘娘指的是——”
子衿冷笑:“苏司膳看过的食方,便可过目不忘,又怎会忘记如此重要的话呢。”
苏月华的手瞬间攥起,微微颤抖。
孟尚宫突然顿悟,猛地抬头,不可思议地看向子衿:“贵妃娘娘……”
子衿迅速打断她的话:“孟尚宫近日助太后整肃宫壶,惩治了百余名贪婪不法的宦官,宫中人人自省,风气为之一清。所以,你更不该阻止我处罚苏司膳,所谓小过不改,大恶形焉,正因一次纵容,她才会变本加厉,屡教不悔!”
苏月华连忙握住孟尚宫的裙摆,一副无辜的模样。
“孟尚宫,请您相信我,我真的不知道贵妃娘娘到底在说什么!”
子衿严厉道:“你这双制膳的手,到底做过什么,你真不知道么?”
苏月华连连摇头,一脸委屈:“是迁怒!孟尚宫,贵妃因被皇上禁足,才会迁怒于我,可这件事同我无关,我真不知情!孟尚宫,您替我向太后申辩,我是无辜的,我什么都没有做过,我没有呀!”
孟尚宫垂下头,静静望着苏月华。
苏月华眼底涌上泪水,充满了祈求。
孟尚宫深吸一口气,静默一息,才小心翼翼地试探:“那么,贵妃娘娘预备如何处置?”
苏月华惊叫一声:“孟尚宫!”
子衿望着苏月华,凌厉的眉眼间,有鄙夷,但更多的是失望。
她默了默,这才沉声道:“苏司膳,当初我说那句话,希望你时刻存有戒慎敬畏之心,别再重蹈覆辙,可惜你听不进去。你放心,我不会执私刑,我会将你送去宫正司,依宫规处置。”
苏月华猛然转过头,冷笑了一声:“孙贵妃可别忘了,当初皇后亲口承认,是她思虑过重才会发了癔症,与我又有何干系?纵然将我送去宫正司,以什么罪名惩治我?!”
这时,伏姜入殿,呈送托盘。
子衿目光落在托盘中的那张供状上:“它,才是玉脍得以从轻发落的原因。”
苏月华骤然变色。
孟尚宫叹息:“当初娘娘没有立即向你发难,也是为了维护皇后的体面。长久以来,她一直在等你主动认罪,可你却冥顽不灵,误以为她被禁足,自己便可平安无事。贵妃娘娘,请将人交给我处置!”
苏月华一惊。
子衿挑眉,若有所思地看着孟尚食:“孟尚宫亲自处置?”
孟尚宫艰难开口:“尚食局是制膳之所,腐败之食不能入口,贪婪之手不可再留。”
苏月华一脸震惊。
孟尚宫向常青略一点头,常青呈上匕首。
苏月华猛然站起,快步向外退去,两名太监当场抓住她的手臂,她忍不住大叫。
“不可以!你们放开我!我要见皇后,你们不能擅作主张,放开我!放手!”
子衿以意外的表情看向孟尚宫。
孟尚宫则格外冷静地望着歇斯底里的苏月华:“食物是上天的恩赐,是人间最珍贵之物,我绝不容许一双肮脏的手再碰它们。”
她话音刚落,宦官们已经将苏月华钳制在地,强迫她露出自己的右手。
孟尚宫抽出匕首,快步上前,握住了她的手。
苏月华再也无法忍耐,声嘶力竭地大吼道:“我变成如今的模样,皆是因为你,你不配执刑,你不配!你不配!纵然真要砍掉我的手,孙贵妃,你敢不敢亲自动手,当初我的手是你救下的,那么请你动手!我不要她碰一下,你听见了吗?孙贵妃!你不是说要亲自夺走吗!”
子衿闭上双目,不想再与她争辩。
如今的苏月华,早已被仇恨和这座深宫中无尽的利欲蒙了眼、熏了心。
苏月华用力挣扎,恶狠狠道:“放开我!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你不配!”
孟尚宫望着眼前的苏月华,眼前闪过童年时手把手地教她揉面粉、包饺子的场景,眼睛里闪过巨大的痛苦,但眼神却无比坚定。
“我亲手教你认识食材,教你制膳,又是我做出了错误的引导,自然也该是我,助你走回正路。”
话音未落,她高高扬起匕首,苏月华猛然闭上了眼睛。
子衿终究不忍,睁开眼,正要阻止。
孟尚宫的匕首已经落下,苏月华惊叫一声,下一刻,两名压制住她的太监惊得面无人色。
孟尚宫丢下鲜血淋淋的匕首,捂住了自己的右手。
苏月华赫然发现,自己的右手完好无损,孟尚宫切掉了她右手的食指与中指。
子衿猛然站起。
众人震撼地看着这一幕,孟尚宫疼地浑身发抖,用尽全身的意志才能勉强站立,她用早已准备好的药巾裹住了伤口,忍受着剧痛,向子衿拜下。
子衿震惊:“孟尚宫,你为何要这样做?”
孟尚宫摇摇欲坠,虚弱地开口:“奴婢愿用自己的手,换取她改过自新的机会。”
苏月华怔怔望着她。
子衿一时不知该如何劝慰:“孟尚宫!”
孟尚宫泪盈于眶:“奴婢掌管尚食局多年,竟接连出现如此荒唐的事,实在无颜面对信任我的太后。奴婢会亲自向太后请罪,请求革去尚宫之职,去安乐堂照料老病的宫人,赎清自己的罪过。”
向子衿行礼后,孟尚宫要起身,却踉跄了一下。
子衿神情凝重:“送孟尚宫出去。”
阿金搀扶着孟尚宫离去。
由始至终,孟尚宫没有看苏月华一眼,离开了永宁宫。
子衿望向苏月华:“我们的账了了,你走吧。”
苏月华慢慢爬起来,浑身的力气却像是被抽光了,膝盖软了一下,还是自己站稳了,向子衿行礼,退了出去。
子衿轻声叹息:“世上除了亲生母亲,谁又会为你做到这一步呢,苏月华,但愿你能明白孟尚宫的苦心。”
方含英来到孟尚食房间,恰巧碰到江司药提着药箱离开,她连忙向她见礼。
孟尚宫正坐在几前。
方含英快步上前,跪倒在孟尚宫的面前。
“自从含英入宫后,便一直追随您,不论遇到任何困境,您都没有低过头,如今您终于得到一切,怎能就这样轻易放弃呢?”
孟尚宫轻声唤道:“含英。”
方含英一时激动,竟哭出了声:“不可以,绝对不可以!苏司膳犯下的错误,理应由她自己背负,您不能这样做,我马上去清宁宫,跪在殿外请求,直到太后收回成命为止!”
孟尚宫摇摇头,劝道:“不要做无谓的事!”
方含英难过极了:“或许在您的眼中,我什么也不是,可我一直将您当成我的师傅,甚至是我的母亲!现在您为了苏月华,就要抛下我么?”
孟尚宫将外面包裹着红绸的册子推给她。
“你错了,这件事我并非为苏月华做的,而是为自己做的。”
方含英惊讶:“您……”
孟尚宫苍白的脸上只有微笑。
“是!过去十数年,我谋求的一切,已是近在眼前。可是,为了穿过这片荆棘丛走到终点,我打压过异己,玩弄过权术,背叛过他人。从前我认为,扫清了宦官的势力,让女官重掌权力,是天经地义的事,可是我错了。我这样做,为尚食局,为后宫女官们做出了错误的榜样,人心的败坏远胜阉竖之祸,而且无法挽回,这一切皆是我的过错。”
方含英忍不住流泪:“您真的已经决定了吗?”
孟尚宫左手包裹住她的手,点头,意有所指道:“今后一切都要拜托给你,不要让我失望。”
方含英泪眼朦胧地抬起头,孟尚宫对她微笑。
方含英替孟尚宫拿着离开的包裹,在走廊上与苏月华狭路相逢。
苏月华强行抑制住内心的波涛汹涌,她很想问孟尚宫一句为什么,可她问不出口。
孟尚宫从她身边经过,没有看过她,也没有为她停留一步。
方含英冷冷地扫过苏月华,一言不发地跟着孟尚宫走了。
黄昏,陈芜经过宫道,与方含英迎面遇上,见她眼睛微红,关切地停步,正欲追问。
方含英见到是他,却是头一低,行个礼,匆匆离去。
陈芜望着她的背影,充满困惑。
深夜,方含英回忆起与陈芜的碰面,取出了收藏多年的匣子,点燃了火盆,将亲手绣制的男子鞋袜头巾香囊等物,一件件地丢进了火中,付之一炬。
望着火焰将她的心血吞没,她的神情变得越发坚定。
翌日清晨,苏月华来到大厨房,触目所及,所有人都在看她,低声议论着什么,可等她望过去,众人又有志一同地避开了她的眼神。
她走到的地方,大家都有意避让,仿佛她染了瘟疫。
殷紫萍平静地看了她一眼,低头继续指导雪芦制膳。
苏月华被那异常平静的眼神深深刺激了,竟是转头就走。
雪芦望向殷紫萍。
殷紫萍温和道:“酱有一百二十瓮,醋有二十四种,油也有荤素之别,为食材配作料,就像为你的衣裳选首饰,定要恰到好处,这道菜更宜用清酱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