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清宁宫,胡善祥咳嗽,画屏连忙为她添了披风,忍不住心疼道:“本是工部为庆祝太后寿辰惹出来的事,娘娘也是一片孝心,皇上怎能迁怒于您呢?”
胡善祥忍不住回过头,望了一眼清宁宫的方向,嘴角浮起一丝自嘲的笑容。
“走吧。”
画屏扶着胡善祥远去。
殿内,子衿在清算账本,从清晨到日暮,她非常认真地整理着,哪怕是鹦鹉落在窗前,她也没有去看一眼。
见状,殷紫萍低声道:“我改日再来。”
阿金含笑点头。
子衿头也不抬:“什么事?”
殷紫萍在一旁坐下,好奇道:“记得你从前对我说过,要处处与人为善,可你今日所做的事,会得罪很多人。别看宦官身份低微,可他们自永乐起就遍布皇宫的每一个角落,如同田间的“千里光”,割掉一茬又生一茬,永永远远无穷尽也。别说是你,纵是那些亲王、重臣,也不敢轻易开罪,小人的背后冷箭,那是防不胜防——”
子衿回答的直截了当:“野草除之不绝,农夫就不管了吗?孟尚宫都能做的事,我为何不敢做!”
殷紫萍失笑,起身要走。
子衿翻过一页:“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殷紫萍这才道:“听闻皇后娘娘在清宁宫用了鲥鱼,你亲眼见到了吗?”
子衿突然停住,转过身来,正色:“从前你一心想做尚食,想要做人上人,既然如此,照顾好太后与皇上的膳食就好,为何要问起坤宁宫的事。”
殷紫萍郑重道:“因为我才是掌管尚食局的司膳!”
子衿笑了:“太后在清宁宫赐鲥鱼,可我看皇后食难下咽。我怀疑,那场风寒彻底损伤了她的味觉与食欲。”
殷紫萍闻言,脸上露出愁容:“苏月华将她精通的名肴都试遍了,我看再换膳方,也没有用处。”
子衿略作思考:“膳是个很奇妙的东西,除有地域之分,更有身份之别,皇室有御膳,权绅有豪宴,雅士有名馔,百姓有家常菜,便是这家常菜,品类繁多,各地风味变化无穷。既然皇后吃厌了宫廷菜肴,不如试试民间小菜?”
殷紫萍笑着点头,谁料子衿突然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紫萍,你终于长大了,懂得承担责任,关心他人!”
殷紫萍抬手捂住头,哼了一声:“我天生就是制膳的人才,当上尚食是指日可待!
子衿敲她脑袋:“等你解决皇后娘娘的膳食再说吧,殷尚食!”
殷紫萍咧嘴一笑:“这称呼真好听,再叫一声来听听!”
鹦鹉跳来跳去,阿乌从桌下蹿出来,对着窗台上的鹦鹉虎视眈眈,鹦鹉扑棱着翅膀飞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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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外,皇家卫队出行,锦衣卫随行护驾,车辂仪仗秩序井然,一路声势烜赫,浩浩荡荡。
张太后掀起帘子向外望去,不见朱瞻基的身影,不由奇怪:“皇帝呢?”
梅清立刻招来车外策马的陈芜:“太后问起,陛下圣驾何处?”
陈芜失笑,向前方望去。
太后顺着他注视的方向望去,前方不远处骑着高大骏马亲自引导皇太后车驾的骑士恰好回过头来,冲着张太后微微一笑。
张太后愕然,眼前这个穿着银色鱼鳞甲,佩戴天子剑的英俊骑士正是她的儿子,大明天子朱瞻基。
陈芜笑了:“太后,陛下说要亲自为您引路!”
太后望着自己的儿子,内心骄傲又喜悦,面上却笑着摇了摇头。
身着飞鱼服、腰悬绣春刀的游一帆也率领锦衣卫随行护卫。
过桥的时候,朱瞻基亲自下马为太后扶辇,引得远处的百姓迎拜观望,一个个激动不已,山呼万岁的声音远远传来。
游一帆目光扫向人群,汉王派来的刺客此刻就藏身百姓之中,伺机而动。
人群中,乔装为百姓的门客乙目光阴冷地注视着车队,刺客甲发现朱瞻基下马的时候,袖中冷箭蠢蠢欲动,被门客甲制止、摇头。
远处,卫王跳下马车,嚷嚷着:“我要去找皇兄!”
宦官急了,跟在他身后跑:“殿下!殿下慢跑!小心别伤着!”
卫王一路跑得飞快,瞧见了皇帝母子情深这一幕,却突然立在了原地,怔怔望着。突然,卫王被人拦腰抱起,惊呼一声:“放开我!”
游一帆沉声道:“殿下,还是乖乖回去坐马车吧!”
说完就策马回去,将卫王丢给了来寻他的宦官们。
这番闹剧正好经过贵妃的马车,子衿掀起帘子,向卫王笑了笑,卫王愣了一下,就被宦官们带走了。
游一帆扫她一眼,策马扬鞭,前面追太后仪仗去了。
子衿回头望去,卫王闷闷不乐地被人塞进了马车。
她低声向阿金耳语两句,阿金惊骇地望着她。
子衿温柔笑笑:“就照我的原话,对卫王说,去吧!”
在小炭炉上烧茶水的殷紫萍看了,不由面露困惑。
另一辆马车内,胡善祥脸色苍白地歪在引枕上,苏月华手捧清粥,她却摇了摇头,苏月华愁眉不展。
皇家的车马一路向天寿山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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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家队伍回程时,经过一处农家,六旬的农妇带着小孙子献上简单的农家食物和酒浆。
太后亲自将饭食送给朱瞻基,笑说道:“皇帝也尝尝,这才是真正的农家风味。”
袁琦从小宦官手里接过凳子,恭敬地请朱瞻基坐下,捧着水盆跪在地上供皇帝洗手,又忙前忙后地端茶倒水,衣裳都湿了一片黏在背上,还不忘给皇帝打扇。
一低头,瞧见皇帝的靴子上沾了泥土,他毫不避讳地弯下腰,小心翼翼地用袖子擦掉了泥土。
胡善祥看到这一幕,下意识看向子衿,子衿冲她微微一笑,胡善祥这时候才知道子衿警示袁琦的用意。
随行的大臣们也纷纷下了马,远远坐在树下喝茶乘凉。
殷紫萍指挥着宫女们送茶递水。
太后吩咐:“叫她们也尝尝吧!”
梅清将碗里剩下的饼分给胡善祥和子衿,子衿尝了一口,当场就愣了一下,抬眼去打量那个笑呵呵的农妇。
太后一眼看到农妇的手上布满茧子、鞋上满是泥巴,再环顾四周,屋舍简朴却干净,院子里有鸡舍、小菜园子和水井,一派浓郁的农家生活气息。
她笑着问农妇:“今年地里的收成怎么样?”
农妇受宠若惊:“托贵人的福,收成都好,一切都好!”
胡善祥皱眉,饼子太干涩,实在咽不下去,可张太后已经看了过来,看到皇后竟碰也不碰饼,不由皱起眉头。
胡善祥正要强忍着咽下去,子衿存心替她解围,却先将饼放下了。
袁琦有心在太后面前给子衿上眼药,故作惋惜,低声提醒:“贵妃娘娘,这饼虽然粗陋,却是农家珍贵的粮食,太后将饼赐给您,是想让您懂得百姓生活的艰辛啊,可不敢辜负这份心意哟!”
子衿啊了一声,却没有再吃的意思。
朱瞻基看子衿,又看了一眼饼子,示意她赶紧吃。
子衿神秘一笑:“陛下,这饼子好哇!壳子这么松软,有点儿松子仁、胡桃仁的香味,还有股说不出的甜味儿,袁公公,这是在和面的水里掺了冰糖屑还是蜂蜜啊?”
张太后瞬间明白,立刻看了一眼农妇,农妇吓得面无人色,浑身发抖。
朱瞻基冷冷地扫了袁琦一眼。
袁琦心里咯噔一下,面上赔笑:“陛下恕罪,这种干烧饼吃来喇嗓子,哪儿敢真的奉给太后呢!再说此地来来往往的人多,谁也不知底细,万一有人图谋不轨,奴婢可真要掉脑袋啦。这不,光禄寺的人提前来了一回,这饼子也是宫里的厨役做的!”
见朱瞻基脸色稍缓,袁琦略松了一口气,心里却把子衿恨透了。
农妇一看被拆穿了,灰溜溜地拉着小孙儿退了下去。
子衿看朱瞻基手里的饼子,笑盈盈道:“陛下这个更好,芝麻比我的多,能给臣妾换换吗?”
话音未落,剩余的话被朱瞻基拿饼子堵住了。
子衿咬住饼子,仍是笑嘻嘻的模样,对袁琦说:“别怪宫中的厨役,他们哪儿敢真做民间烧饼啊,还不是对付过去就得了,反正陛下少有机会吃到乡野菜色,哪儿会知道呢!”
袁琦冷汗如瀑布,一个劲儿地擦啊擦,脸上笑容早僵硬了。
朱瞻基轻声开口:“母后,该启程了。”
张太后经过刚才这种场面,明白眼前屋舍整齐的农舍都是刻意安排好的,一时间心情复杂,叹息了一声,起身。
一行人正要离开,游一帆匆匆上前,在朱瞻基耳畔低语两句,子衿侧目。
朱瞻基不动声色,上前扶着太后回到马车上。
待太后上了马车,他才回过头来,严厉道:“卫王怎么会失踪的?”
游一帆恭声道:“刚才下人来报,卫王殿下趁着大家喝茶歇脚,借口尿遁跑得不见人影。臣带着人将这片山脚下的农舍都搜遍了,现在已命锦衣卫和禁卫军扩大搜索的范围。”
朱瞻基眉头深锁,这时胡善祥走来,关切道:“陛下,该出发了。”
朱瞻基若无其事:“朕这身着实热得很,得换身轻便的,你伺候太后去行宫,大臣们先行一步,正在那儿等待觐见呢!”
胡善祥不疑有他:“是。”
胡善祥由画屏扶着上了马车,却还是掀开车帘等着皇帝。
朱瞻基在袁琦等人簇拥下进了农舍换衣服,很快又被一群人呼啦啦裹夹着出来,胡善祥只看到皇帝常服的袍角一闪而逝,便入了前方的马车,这才安心地放下帘子。
车队继续缓缓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