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的早晨,天刚刚亮,陈蒨骑马走在前面,率领自己的部队,从朱雀航出发,往吴兴方向行进。
秦淮河水绿波荡漾,沿河两岸杨柳垂丝、槐芽吐绿,空气中飘散着清清的花草芳香,道路两边的农田里蒿草繁盛,叶尖上滚动着晶莹剔透的露珠。
陈蒨叹息几声,原本这个时节,农田里应该遍插秧苗,可是连连战争,良田早已荒芜。又见跟随的百姓中不乏拄杖的白发老人和怀抱幼童的妇女,他们步履蹒跚,走得异常艰难,很快落在了队伍后面。
“传我军令,叫军士们放慢脚步,把车辆让给老人、妇女、儿童乘坐。”陈蒨道。
“诺。”跟在他身边的军官拱手打马而去。
陈蒨勒住缰绳停在道路一旁,巡视整个队伍,突然,依附的人群中,一个身形瘦弱、头梳总角的少年,吸引了他全部的目光。
虽然那少年低眉垂眼、虽然他身穿粗布麻衣,陈蒨还是一眼就发现了他,自看到后,目光就舍不得从少年身上离开。
陈蒨见过的美人如云,竟然没有一个比得上眼前的这位少年,他就像秋水边一株沾着露水的蒹葭,洁白柔软得让人沉醉,他的出现,陈蒨觉得整个旷野都明亮起来。
“喂,喂,诶,那个孩子,叫你呢,你停下,停下啊——!”陈蒨喊了几声,见少年没反应,于是一抖缰绳,坐下马向前一挤挡在了那少年的面前。
少年吃了一惊,抬起头看陈蒨。
陈蒨只觉得清秀扑面,多美的人儿啊,瞧他的螓首娥眉,瞧他的项如蝤蛴。
“长官,您在跟小人说话吗?”少年乌黑明亮的眸子停留在陈蒨脸上,他也在打量着陈蒨。
少年这一开口,说话的声音像泉水流过山石,再瞧他的齿如瓠犀、再瞧他的媚眼如丝。
“你叫什么名字?”陈蒨问。
“小人韩蛮子。”
“多大啦?”
“十六。”
“哪地方人氏?”
“会稽山阴。”
“要去哪里?”
“山阴。”
“回家?”
“是。”
陈蒨的眼睛死死锁住少年,少年低下头,脸上飘起一层红晕。
少年羞涩脸红的模样妩媚动人,让陈蒨无法自持,差点从马上栽下去,他赶紧镇定心神,咳了两声说:“你愿意侍奉我吗?”
嗯?走的好好的,怎么一堵黑墙突兀在面前,挡住自己前行的去路,蛮子抬头看,面前驻立一匹高头大马。
马的毛色通体漆黑发亮,四蹄却是纯白如雪,煞是好看。但更让蛮子眼前一亮的,是马上坐着的青年军官。
他头戴五彩雉尾翎的兜鍪,身披白毡滚边的火红帔风、绛色戎衣、青黑色裲裆甲、缘绣宝相花纹的披膊,脚登乌皮长靿靴,左腰佩长刀,右腰备櫜鞬。[櫜,指箭壶。鞬,指弓袋。櫜鞬是一种箭壶和弓袋的组合。][帔风,南北朝时一种外穿的大衣,用途类似后世的斗篷,但有领有袖,穿时手臂并不套入袖中,而是空悬在两侧,领口在颔下系束固定。][长刀,南北朝时盛行的兵器,也称直刀、环首刀。单侧有刃,刀身的形状挺直无弯曲,刀头如断,长度大约在80到120厘米,一般没有卫手的格,刃薄脊厚,环首短柄,有的长刀配有刀鞘。]
青年军官身材挺拔、相貌英俊,尤其是面上一对修眉凤目,顾盼之间神采飞扬。
可是,他为什么要拦住我?我又不认识他,蛮子心想。
“长官,您在跟小人说话吗?”蛮子问。
“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韩蛮子。”
“多大啦?”
“十六。”
“哪地方人氏?”
“会稽山阴。”
“这是要去哪里?”
“山阴。”
“回家?”
“是。”
那男人真帅,蛮子的脸莫名其妙地发起烧来,赶紧低下头。
听到他咳了两声说:“你愿意侍奉我吗?”
他说什么?侍奉?什么意思?每回听到有人这样问话,蛮子就心生厌恶。
但是从那男人嘴里说出来,蛮子怎么没有一点厌恶之情呢?甚至还有仰目心惊的感觉。
那男人相貌俊美、气度不凡、举止端庄,说话铿锵有力,蛮子觉得他跟以前那些长相猥琐的人很不同,是像师父一样的正人君子。
“我叫陈蒨,是朝廷新任的吴兴太守,你不必回山阴,随我去吴兴吧!”那男人向蛮子伸出了手,好像在问,却分明不容拒绝。
太守,好大的官啊!想不到居然能跟太守说上话。陈蒨?这名字在哪听过?哦,想起来了。蛮子问:“您是陈大将军的侄子?”
那男人修眉微敛,道:“看你年纪轻轻,知道的还挺多?你说对了,陈霸先是我二叔。”
蛮子心里乐开了花,陈霸先是自己崇拜的大英雄,他的侄子肯定也是位英雄。
“说了这么多?你倒底愿不愿意侍奉我?”那男人显得有些不耐烦,伸出的手在蛮子眼前晃了晃。
蛮子决定给自己的人生赌上一把,他太想出人头地了,不想一辈子做个穷鞋匠。
韩蛮子没有再犹豫,点头道:“诺!”
那男人笑起来,伸手很轻松地一下拉蛮子上马,两只臂膀把蛮子围在胸前,双腿一夹坐骑,跨下黑马四蹄腾空,向前奔去。
“你叫蛮子?”
“是,韩蛮子。”
“这名字不好听。”
“阿爷说,贱名好养活。”
“你今年十六……是大同四年生,戊午年,属马?”[大同四年,公元538年]
“是。”
“属马好。”
“怎么好?”
“属马的人听话。”
“听话那是狗。我属马,不属狗。”
“马和狗一样,都听话。”
“不,马和狗不一样,马是战士,狗是奴仆。”
“哈哈哈……,你这孩子,不该属马?”
“那该属什么?”
“属驴!”
少年回眸浅浅一笑,陈蒨看见那双颊上显露一对梨涡,美得惊心动魄。
“小人可以问太守您的属相吗?”
“我属虎。”
“呀?!那您岂非很凶?”
“哈哈哈,别人都这么说。”
“呵呵呵……”
承圣二年春,那年,韩蛮子十六岁,陈蒨三十二岁。[承圣二年,公元55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