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事我乎?”那一年,朱雀航外,秦淮河边,不经意的他遇见了不经世的他。
“诺。”他不知道,这一个字的承诺,日后竟成了他对他一生一世、生死相随的誓言。
他们的相识缘于误会,之后他们不欢而散、各走各路。然而命运的转机,看似只是因为一个荒诞不经的梦。又或许,那一次目光的邂逅,早就是刻在三生石上的宿缘,他们注定是彼此生命里纠缠不清的牵绊。
走了一天路,蛮子虽然坐在马上,身后还有宽厚的胸膛倚靠,仍觉得辛苦不堪,马背上颠得七晕八素。
日头偏西时,陈蒨终于下令安营。
赶在天黑之前,军人们把营帐建好,一个挨着一个,人们在帐前架起铁釜开始烧饭。
陈蒨拉着蛮子的手,走进他的寝帐。
蛮子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帐篷,比自家的院子还要大,尤其是摆在中间的那张虎皮睡榻,霸气十足。蛮子走到睡榻前,蹲下,问道:“太守,这是真的虎皮吗?小人可以摸一下虎皮吗?”
“当然是真的,你不但可以摸,还可以睡在上面。”陈蒨一边解胄,一边说道。
“小人摸一下就知足了,小人从没摸过虎皮呢!”蛮子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那虎皮。
“喜欢吗?这只大虫是我前年在乐游苑伴驾时射杀的,皮毛很漂亮是吧!” 陈蒨坐在睡榻上,拍拍虎皮颇为自豪地说。
“您亲手射杀老虎?太守好厉害!”蛮子恭维道。
“我就这么一箭,‘嗖——’,正中那大虫额头命门。”陈蒨说着,反手背在身后,做了一个弯弓拉弦的姿势,那样子简直帅呆了。
“太守好箭法呀!”蛮子拍手赞叹,心里暗想,嗤——,皇家狩猎场的老虎,哪里能跟山里的野虎相比,何况这男人全副武装,身边一定还有侍卫跟从,别说一只,十只又怎样!
“你不知道么?我长城陈氏以弓弩闻名军中。我父亲、我的两位叔父皆是神射手,单臂能叠开两张三石强弓,马上左右驰射,百步之内,莫有不中。我二叔改制的‘陈氏连弩’,一次可十矢连发,三百步内轻取性命如探囊取物,侯景军见之丧胆,无不抱头鼠窜而逃。”陈蒨道。
蛮子听得心驰神往,趁机道:“太守,小人想跟您学射箭!”
“你?你学这个做什么?侍奉好我就行了。”陈蒨站起身,对蛮子一招手道:“过来,帮我解甲。”
蛮子不敢再问,上前帮他解开甲衣。
“令尊去世多久了?”陈蒨问。
“我阿爷还活着呢。”蛮子回道。
“那你为何穿斩衰丧服?”
“是家师去世,师父生前待我如亲子,师父下葬时,请教了懂丧仪的人,因为师父无子嗣,我又尊师父如阿父,说可以比照父丧之礼。”
“比照父丧之礼不错,但你的丧服,错了。”
“那小人应该穿什么丧服?”
“《礼记》云:‘师无当于五服’。”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师徒的关系不属于五服中的任何一种亲属关系’。”
“小人还是不明白?”
“自古弟子无师服之制。故仲尼之丧,门人疑于所服,子贡曰:‘昔夫子丧颜回,若丧子而无服,请丧夫子,若丧父而无服。’遂心丧三年。”
那男人说的话,蛮子一句没听懂,只能眨眨眼睛。
陈蒨知他没懂,道:“老师去世,弟子守丧,不用穿丧服,只要心里哀悼三年就可以了,此所谓‘心丧’。”
“心丧?!……”蛮子疑惑地喃喃自语。
“旗门!”陈蒨对帐外大喊一声。
蛮子见那个一路上总跟在陈蒨马后的军官走进来,躬身道:“太守,有何吩咐?”
“给这孩子洗个澡,换身好衣裳。”陈蒨道。
“诺。”那军官拱手离去。
陈蒨对蛮子道:“他是我的侍卫队主,姓骆,单名一个牙字,牙齿的牙,表字旗门,你有什么需要,喊他办就行了。”
“噢。”蛮子点点头。
“我去旁边的大帐吃饭,你洗好后就过来侍宴。”陈蒨掀起帐帘,回头又对蛮子道:“虽说你与师父师徒情深,但你父亲尚在人世,你穿斩衰丧服,把你父亲放在什么位置呢?从今日起除去丧服,在心里悼念师父就足够了。”
蛮子心想,这男人引经据典,把夫子搬出来,无非嫌自己一身缟素跟在左右碍眼,不过,以后侍奉他,他说的话哪能不听,只得点了点头。
陈蒨走后没多会,侍卫队主骆牙,领着五、六个侍卫抬进一只大木桶,倒进热水。
“韩蛮子,你可以洗了。”骆牙微笑着招呼蛮子:“以后需要什么就找我。”
“嗯,谢谢骆兄,小人初来,不懂规矩,以后烦请骆队主多多指教。”蛮子躬身道。
“好说好说,我要去旁边大帐安排酒宴,你自便吧!”骆牙说完,转身掀帘出去,其他的侍卫也跟着出去,唯有一个侍卫还垂手站立在浴桶旁。
蛮子看了看他,他也看了看蛮子,蛮子见他嘴角挂着奇怪的笑,笑得蛮子很不舒服。
“阿兄,麻烦您能出去吗?”蛮子对他道,心想,我可不习惯在别人面前脱衣服洗澡。
“队主让我侍候你。”那侍卫道。
原来他站在这儿不走,是等着侍候自己。蛮子感到受宠若惊,心想我是侍候太守的人,怎么还要被人侍候?骆队主人真是好,对我如此关照,这种关照实在让人吃不消。
“我自己洗就可以了,阿兄您去忙您的吧!”蛮子用恳求的眼神看着他,心想,侍卫大兄您就快点出去吧!你不出去,我怎么洗?
“好吧!有事喊我,我就站在门口。”那侍卫终于出去了。
蛮子如释重负,松了口气,大帐里现在空荡荡只剩他一人,连呼吸都变得舒畅,于是满心欢喜地脱掉衣裳,解开发髻,坐进浴桶里。
啊——!好舒服呀!蛮子心想,有多久没洗澡了?记忆中,好像从离家开始就没洗过澡,这次好好洗一洗,下次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我搓、我搓、我搓搓搓,我擦、我擦、我擦擦擦,噢,太舒服了。
咦?!什么这么香?鼻息里有阵阵醉人的兰草香气,蛮子伸手在水里摸来摸去,却连个花瓣的影子也不见,听人说,富贵人家浴兰汤,其味芬芳,还以为是在洗澡水里泡上一堆兰花,难道这里面就是放了传说中的香料?
之前侍候何郎主洗澡,这个富有的吝啬鬼,只用清水洗,没见着兰汤长啥样?今天我韩蛮子竟然有幸亲自浴兰汤,官家就是官家,原来连太守家的侍从洗澡都浴兰汤的,真是奢侈,怪不得老百姓穷得吃了上顿没下顿。
咦?!这是什么?蛮子看到浴桶旁放澡巾的木架上搁着一只罗盒,伸手拿过来,打开盖子,用鼻子闻了闻,蛮子不由得吞了一口涎水,用手指沾了一点粉末,放进嘴里,哇——,味道不错!像是豆粉的味道。听说,富贵人家洗澡时,一边洗,一边还吃点心,难道这就是洗澡的佐食?
一天没吃东西,再在水里一泡,更觉得肚饿,蛮子三下五除二,就把这盒粉末全倒肚里了,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味道太香了,吃完,头有点晕。
蛮子从水里站起来,拿起木架上放的一块大干巾,把头发和身上的水擦干净,看见虎皮床榻上放着一套新衣服,于是一件件穿上。
里面是柔软的白色丝绵泽衣,外面是紫衫白袴,布料丝滑,玄色织云雷纹的衣缘,紫色缎面上锁绣五彩山茱萸花纹,白丝绵袜,乌皮长靴。[泽衣,即汗衣、内衣。]
以前在京城里,蛮子见过贵族家的郎君穿过类似这样的衣服。可自己是侍候太守的人,怎么配穿这么华丽的衣服,不会是搞错了吧?把太守的衣服给穿了,不对,太守那么高大的身材,穿这个显然不合适。
“蛮子,衣服正合适吧!”身后突然有人说话,把韩蛮子惊得一转身,骆牙不知何时进来的,正站蛮子身后,蛮子的脸颊顿时飞红。
骆牙的眼神发直,蛮子被他看得低下头去。
“咳,咳!那个,把头发扎好,太守催你去侍宴呢!”骆牙咳了两声,转身喊来几个侍卫收拾洗澡的器具。
蛮子跪坐到桌案前,拿起梳子,对着铜镜,梳理头发。
“蛮子,一盒澡豆全用完了啊!”骆牙手持空空的罗盒,吃惊道。
“嗯,那叫澡豆吗?真好吃!”蛮子一边梳头一边说。
“啥?!你把它吃啦?”骆牙惊叫起来。
蛮子回过头,看见骆牙的嘴巴张得老大,眼睛瞪得像铜钱一样圆。
“骆队主,我做错事了吗?”蛮子低下头小声说:“那盒东西不是给我吃的吗?”
“算了,吃就吃了吧!”骆牙叹口气道:“以后别再吃了,澡豆很贵的,是太守特意交待,赏给你用的,每次洗澡的时候,用手指抠一点抹在身上,这东西比皂荚好,除了去污,还可以润肤。”
啊?!原来澡豆不是吃的,居然做了这样的糗事,蛮子的脸红得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