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到处都是白色的,盯着洁白的瓷砖看久了会眼花,眩晕。
有的人很喜欢医院的味道,也有人很讨厌医院的味道,每个人都不太一样。
穿着运动鞋踩在光洁的地面上,咯吱咯吱的响,也是有够让人耳朵不舒服的。
总体上来说,这里真的不算是一个让人愉快地地方。
除非工作需要,不然朱粆是很讨厌医院的。
这里的一切,都在难以掌握和被牢牢掌握的边缘,平衡随时都会被打破,躁动爆裂的情绪就差一层薄薄的窗户纸,不用人多余的动作,只要耐心等待,总有发出惊天东京的时候。
这是常态。
叶纤月扯着朱粆往药房走,一边走一边解释道:“选择性5-羟色胺再摄取抑制剂,我在日本开不出来这个种类的管制药,我没有无国界医生的认可,只有在任职的医院,才能拿到。”
“SSRIs的确是第一选择,你准备给她什么?舍曲林还是帕罗西汀?”
“paroxetine。”
“我还以为你会采用眼动脱敏。”
叶纤月不回答只是笑,朱粆了然,不再督导会上面,大家最好不要交流自己病患的病情,无论是单纯的来访者还是已经发展严重的精神病人,保密都是第一要务。
不过也能推测出来,现在温辞的情况,可能连稳定下来谈话都做不到,只能先用药物稳定住心神。
“帕罗的副作用是小一点。”
“看计量吧,你帮我拿一个周的基本维持量就行。”
“好。”
朱粆挑了挑眉毛,伸手在药品单上签上了名字,连同自己的证明一起交给了药房的人,简单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玻璃窗里面的人答应以后就去配药了。
两个等药的功夫,靠在柜台上面闲聊。
叶纤月打趣道:“我认识你这么久,还从没见过你会为了一个来访者,二话不说的就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
“是嘛?”朱粆整理了一下衣服,漫不经心的说道,“你还跟以前一样,经常有事没事的就观察人,还腹诽着写总结。”
嘴这么毒啊……
叶纤月语塞,这天是聊不下去了,看来今天她的心情的确不好。
转了转眼睛——
“我突然也好奇你为什么生气了……”
她拖长语调,朱粆要不是擅长掩饰情绪,估计小脸都能气成包子,气鼓鼓的模样更好玩。
“真是因为我啊?!”
“不是。”她侧目看了一眼叶纤月,面无表情,“没生气。”
真的吗?腮帮子都快被你咬烂了吧!
叶纤月揉了揉她的脑袋,换来了她恶狠狠的瞪了自己一眼。
果然在生气,不然她一定会跳起来捶自己。
“行吧,我不问了。”
她不想说的事情,叶纤月不问。
窗口已经把他们要的药放在篮子里面退了出来。
“等温辞稍微好转一点还是转院回国吧,我并不想让他留在这里,暴露治疗只能刺激到她。”
朱粆歪头:“你不是没有开药的权限,而是想让我帮助你说服温信,让他妹妹尽早回国的。”
“我听那位温先生的意思,是准备在这边继续搜寻犯人,可是你知道这里,黑帮盛行,如果不是他出面来安排,得罪了人的小姑娘哪里能够安全的回去。”
“怎么,学姐,温家得罪人很多吗?”
她按上电梯门。
她自然不知道国内这些豪门的情况,但是叶纤月本来就是土生土长的华人,在帝都长大,肯定比她了解其中门道。
“不少。”
叶纤月神秘一笑,她有很多帝都大小豪门里面的来访者,自然掌握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来这里之前她也充分的调查了背后的关窍,毕竟不能没有准备就被卷进这些有钱人的世界里面。
温家,就算所有的老一辈人都深居简出,在帝都的上流社会里面是只字片语,也足够能够拼凑起这个红透半边天的家族。
在三代以前,温家只能算是书香门第,从温家祖母嫁进温家开始,才逐渐稳定了豪门的地位。
战争年代从军,和平年代从商,随着时代的潮流,永远都走在最前端。
这样一个极顶盛世的家族,却愈发的,让所有人都忌惮。
温家老爷子一共有三子一女,女儿叫温礼,也是温随他们的姑姑,排第三,用家里的钱在做生意,发展了后面的事业,也是温家现在的版图。而老大老二,年轻的时候也是军政的一把手,但都退的很早,现在都跟温老爷子一样深居简出。
前年的时候温信的父亲去世了,温信是父亲的独子,也是所有兄弟姐妹中最大的。温随的父亲则是被家里人叫做二爷的老二,家里人也有的时候会叫他小二爷。他的父亲现在也就对书法感兴趣,自己居住在山里面,吃斋礼佛。姑姑温礼有两个儿子,但都在部队,几年见不到一面,反而是温随从小跟在姑姑身边走南闯北的。温辞是老四的独生女,原本应该是千宠百爱的小公主,但是因为父母两个地质学教授并不喜欢孩子,从小就被老爷子养在身边,后来老爷子身体不好,寄居在海城的姨妈家。
“沈遇,这个人,是温辞姨妈的独生子,也是死者的好友。”
“他一直没露面呢——”朱粆轻声说道,伸手接过叶纤月递过来的手机,相册上面是沈遇的资料。
“另外一个受伤的女孩没敢把这件事情告诉家里人,他一直在看顾那边。”
两人话说着,迎面就碰上了沈遇推着一个苍白着脸蛋,脑袋上裹着纱布,坐在轮椅上面的漂亮年轻女孩,年纪看起来很小,但是美人坯子的模样早早的就能从优越的五官中看出来只是原本明艳灿烂的五官此刻都是紧绷着的悲伤和愤怒。
身后的男人远比照片上面看起来得更加斯文,掩盖不住的忧伤从那双会说话的眼睛里面缓缓的流淌出来,却也在低头安慰着小声啜泣的女孩。
沈遇,终于见面了。
或者说,沈洛的弟弟,跟自己预料的模样,居然一模一样。
只是不知道,他这副斯文忧伤的外表下面,藏着的是不是也是跟他哥一样的,黑色心脏。
朱粆收敛住眼睛里面的情绪,两人注意到她们的时候,她俨然是一副温和从容的表情。
“您们就是小辞的医生吧。”沈遇快步上前跟她们握手,温和谦卑的连连道谢。
“我想问问小辞的情况。”
“你们聊。”朱粆点头示意自己到一旁等着他们。
叶纤月礼貌的和沈遇小声交谈着,朱粆无意了解他们说了什么,视线转移到孤零零的等在门口的窗户旁边轮椅上的女孩。
“吃糖吗?”
大白兔奶糖。
路易暖抬头看向递给她糖果的医生,看起来年纪不大,一张精致的娃娃脸,说话细声细气的,让人一看就心生亲近。
“谢谢”,接过糖果,路易暖开口问道,“你也是小辞的医生吗?”
“我不是。”朱粆扫过女孩把糖握在手里,并不吃的模样,不动声色的吃了另外一颗糖果。
奶味逐渐在空气中弥漫开来,香甜的味道让食欲大增。
路易暖低头看看手心的那颗白色的奶糖,没忍住,还是动手拆开放进了嘴里。
这两天吃什么吐什么,这颗糖倒是没有让她反胃的冲动。
后知后觉的仰起头,发觉这位看起来年纪非常小的医生含笑低头看着她。
“谢谢。”
低下头,发丝垂落间,女孩喃喃道谢道。
“有的时候医院的味道是比较难闻,经常到室外透口气,别闷着。”
朱粆把两张名片低头放到坐在轮椅上的女孩的膝头。
“这是我的名片,底下那张是国内另外一个我熟悉的心理医生,如果有需要,可以去找他。如果你要是觉得只是想单纯的找人聊聊,可以给我打电话。”
路易暖紧紧盯着那两张贴合在一起的名片,鼻头一酸,眼眶就开始红了。
这两天,沈遇寸步不离的跟在她的身边,直到今天她稍微好一点了才来看温辞,但是她知道,沈遇是觉得温辞家里有家里人撑腰,可是自己没有,可是越是这样,她越觉得自己很孤单,这些话,不能跟温辞说,不能跟沈遇说,也不能够跟远在千里的父亲说。
“谢谢。”
她的声音里压着哭腔,尽力平复心绪以后,道了谢。
“不用谢,我比较乐于助人。”
朱粆故意开玩笑,缓和了一下沉入孤独的气氛。
走廊楼梯间里。
“小医生让我在办公室里等她回来。”
“叫你去吃饭。”
“我不去。”
温信抬眸,深沉的眸色扫过懒散的弟弟,很少点烟的他叼起了烟。
“别藏着掖着,我知道你戒烟都是鬼话。”
温随勾唇一笑,懒散的靠在栏杆上,从大哥手里抽出一根烟,咬着,点上火。
“人的确不会突然转了性。”
“但是,人嘛,都会趋利避害。”
“说吧,你想问什么?”
温信沉默的看向弟弟,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弟弟,原来,也会为了什么收敛起自己的心性,所有的随意都变成了刻意。
“大哥,说实话,你之前是不是认识朱粆。”
温信诧异于弟弟的敏锐,自己刻意的找上她的研究院,但是却没有联系她,朱粆也不会点破曾经的关系,因为他都没有把握她,还记不记得当年的人和事情。
“年轻的时候,犯浑正好遇到朱医生。”
温随沉默的看向陷入回忆里面的大哥,他难得的开始察言观色,却懊恼自己不太擅长这件事情,实在不太能确定大哥此刻的模样,以及——两人的关系。
温信点燃一根烟,侧目看了一眼弟弟又把手里的烟掐灭了。他不瞒着温随,他知道他想问什么。
他的占有欲都隐藏压抑在那看似随和洒脱的模样下面,别人看不出来,自己却无比了解弟弟的心思。
“心理医生与病人之间,你知道的吧?”
“哥,说你的事情呢!”
温随逃避的错开眼睛,用脚碾碎烟头,重新叼上了新的烟。
温信叹了口气,继续说自己的事情。
“三年前我因为白霜降的事情做了点出格的事儿。”
白霜降是温信的前女友,两个人已经要在谈婚论嫁的阶段突然白霜降传出要跟意大利一个世家公子订婚的消息,连夜就出了国。
温信找了他许久都杳无音信。
“你是说霜降姐订婚你消失的那段时间?”
“嗯。”温信点了点头。
“酒喝多了,要不是朱医生路过,可能我就酒精中毒了。”
事情没有他说的这般轻飘飘的,他其实那段时间在一个度假海岛上,暗地里面去了白霜降的婚礼,他还记得那个女人在机场的时候的决绝。
[温信,你的心已经分成了无数份,就连工作的分量都要比我重。]
[多少次,你丢下我一个人去别人身边?你能数得过来吗?]
[可是那些都是我的家人… … 还有我们的未来?]
[只是你的未来而已,从小时候开始我就在你身后拼命追赶你,你却从来没有停下过脚步,等等我。]
[阿信,我累了,追不动了。]
温信一直以为,白霜降与自己是一样的人,那年,她已经是最年轻的外交官,却在前途一切大好的时候辞去工作嫁给了一个外国人。
海岛上,他烂醉如泥,他只是不善言辞,自觉已经把所有的好东西都捧到了心爱之人的面前,可是面对指责。他还是没有能说出一个字……
“我还以为霜降姐的事情对你没有什么影响呢……”
温随的话拉回了温信的思绪,他扯了扯嘴角。
这个秘密,只有在那段时间在度假的朱粆知道,她却从没有给自己讲过什么大道理。
三观未合,木已成舟。
难以启齿的事情,以他的自尊,只有在完全的陌生人面前才能哭的像个孩子。
原本就是个孩子的小姑娘却老成持重的瞅着他,然后默默叹气。每天傍晚朱粆都会跑到他的度假别墅门口,摇摇手里面的起泡酒,然后自来熟推门进来。
他神奇的,从依赖烈酒蛮醉到享受果酒香甜到不醉人。
他记得最一次酒醉,他失态的幼稚的戳了戳小姑娘敞开的肚皮:[你成年了吗?]
小姑娘亮晶晶的眼睛笑眯眯的:[按照这个岛上的法律,我成年了。]
岛上女孩15岁成年。
温信一听未成年喝酒,酒醒了大半,一个激灵,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面是尽可能强迫自己的澄明。
小姑娘笑的前仰后合的:[大叔,你该回去了。]
他回到帝都,却早已没有想要借酒消愁的心思,逐渐的,过去的情感慢慢变成了心中深埋的坟墓,就好像这样悄无声息地成为了纪念。
温随记得自己那段时间还感叹过大哥铁石心肠,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回到公司和家里面神色如常的处理事情,完全没有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的痕迹。
而此刻大哥的模样,沉浸在那段过去里面,柔软脆弱,原来他也有这样的模样。
“从一开始你知道我生病之后非要把我带去那个研究机构,是因为你知道她在哪里,当医生?”
“嗯,我很信任她。”
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弟弟去了,一定会被安排给朱粆。
温信侧过头去不愿意继续再说这件事情,转移话题的问道。“你最近恢复的怎么样?”
“小医生的确很神奇,我一直觉得药物戒断对于我来说,肯定是一座跨越不过去了,大山了……
多数情况下就是我在说她在听,我想到什么说什么,可是我感觉跟她聊天,好像有魔法,心里面压着的石头没了。”
温随极目远眺窗外的风景绿葱葱的是森林映衬着白云和湛蓝色的天空。
“小医生说我用不了多久就能重新回到赛场了,我这段时间也很少在出现阶段反应,失眠的情况也有所改善。”
“这就挺好的,你照顾好自己。之前的事情,你当时不愿意怀疑,但是我听说你最近在着人调查。”
“我想求证一些事情。”温随垂眸,敛下眼中锋芒。
“你自己拿主意,另外,并不是单纯叫你出去吃饭,还有一个地方你跟我去一趟,我有东西给你看。”
温信抬眼看了一下手里面振动的手机,助理发消息说人已经来了。
“你随我去见一下受害者的家属。”
“久城的爸妈和弟弟来了?”
“嗯。”
“哥,我求你一件事。”
温信知道他要说什么。
“我不会用公事公办的态度来处理小辞的事情的。”
久妈妈哭成了泪人,捂着胸口,肝肠寸断。
久爸爸也是哭过的,此时还是打起精神来,拒绝了温信的条件。
“我为我的儿子感到自豪。”
“是我们教导他,遇见不平的事情要做力所能及的帮助;也是我们教导他,要有一个男人的担当。所以我们很自豪,他能成为如此正直善良的人。”
久妈妈抽噎的声音打断了久爸爸的声音,她几乎是扑进丈夫的怀里,泣不成声的拳拳捶打丈夫的肩膀。
她后悔把儿子养的正直善良,她只想让自己的儿子好好的活着。
久父铮铮男儿也红了眼眶,紧紧的搂着自己的妻子,定定的看着在一旁垂泪的小儿子久竹。
他声音极尽沙哑,继续说道“我们商量过了,未来会出国定居,他妈妈身体不好,这件事情,实在对她打击太大了。”
“小竹未来的路,他有自己选择的权利,我们家也不需要资助。”
久父顿了顿,正视温信,一字一句的说:“温先生,我知道你们是帝都的贵人,只是希望你们,能够给我们家阿城一个说法。”
“罪魁祸首究竟是谁,异国他乡,我们无能为力,只是希望有一个答案。”
“这是我与他们妈妈想要的唯一一件东西。”
“我会给您一个说法的。”温信垂眸,一向挺拔的身躯此刻有些佝偻,“由温家而起的冤孽,温家会找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