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生啊,不是老夫多嘴坏你的事情,你那主子十两银子可是救治不了的。”药铺子里如泥龛菩萨一般坐着不动的老大夫听见外面二人的谈话不紧不慢地开了口。
“怎么说?”苏夏至回头瞅着大夫等着他把话说完。
老大夫鹤发童颜,身上穿了一件蓝色长袍,干净利落,看着挺气派。
“那位公子一直在老朽这里看病,要说他得的也并非是不治的绝症。实乃是拖的时日太久,以至于寒、湿、热、燥诸邪气
伤了肺腑,然肺腑乃‘娇脏’,一旦伤到便会肺肾阴虚,脾不健运,劳力伤阳,五脏六腑皆伤……”
老大夫洋洋洒洒地说了一堆话,苏夏至就听出安逸是伤了肺腑了,其余的根本没听懂。
待老大夫住了口,她也听直了眼。
咽了口吐沫,苏夏至试探着问道:“听您老说的这么严重,他还能活么?”
“自然能!”老大夫也瞪了眼:“夫人您是在怀疑老朽的医术吗?”
“那您干嘛不赶紧给他治好啊?楞拖成了要死翘翘的境地?”苏夏至听着更奇怪了,听老先生说话也是那么回事,不像是胡说八道的,怎么就不干脆给安逸治好了呢?
苏夏至直白的一句话,让老大夫又变成了蔫头耷脑。
他两手拢在袖中,垂下眼帘垂头丧气的说道:“我也没银子啊……”
苏夏至再问了几句才明白过来,安逸得的确实不是绝症,但他的病已经伤了肺腑,所以需要养!
这一个‘养’字就能要了人的命,那是需要银子买药才能养得起呢!
想安逸如今沦落的这般境地,别说养病吃药,连吃饭都已经成了问题,哪有钱看病?
老大夫只是药铺子里坐堂的大夫,药铺子是人家掌柜的,他看病拿诊金,不过也是凭本事吃饭罢了。
所以他虽然有医术能治好安逸的病,可他也没银子贴补给安逸,所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病人最后熬得灯枯油尽拖死拉倒!
苏夏至对安逸没有一点好感,甚至巴不得那个下作的东西赶紧死了才好。可她挺喜欢小厮这个厚道本份的孩子。
托着下巴思索了一阵,她走近小厮,压低了声音说道:“要不这么着吧,等安逸那个混蛋病死了,你就去山下村找我,我的作坊缺人手,给的工钱虽然不高,你自己养活自己总是够了的。”
小厮听到苏夏至说出‘等安逸那个混蛋病死了’的话的时候,情不自禁的哆嗦了一下。
他失了血色的唇轻颤着,睁着眼底赤红的眼睛失神地望着她好一阵,最后他终于摇了头,语气中满是绝望的说道:“主子死了,我会陪着他去……夫人说他是个混蛋,可公子待我不薄,这世上也就只有他把我当人看,他走了,我活着没意思……”
苏夏至直视着小厮。
她觉得他还是个孩子啊……
可就是这个孩子,在生命都还没有绽放的时候却想到了死!
这对苏夏至的触动是巨大的。
她不心疼安逸,他死了活该!可她从心里心疼小厮。
这个从小被父母卖了的少年似乎从未感受过温暖,连安逸那种人呼来唤去的指使,他都觉得是温情了,可见他活的多寂寞……
寂寞,那是苏夏至才来这个世界时候的最妾身的体会!
她有嘴,却不能和任何讲实话,有脑子,却只能装傻,有手有脚,却不能远走高飞……
她隐忍着活着,学习着忍受异世的孤独寂寞,直到遇到了秀才,直到有了现在的生活。
“大夫,我请您出诊。”呼出一口气,苏夏至转身来到老大夫坐着的桌子前,先把杨巧莲和婴儿的情况与他细致的说清了,随即掏出几张银票来在他眼前晃了晃:“您看,我买得起药。”
“连他家主子的病一起治?”老大夫双手扶着桌子半站半坐,姿势挺难拿。
“治!”苏夏至点头:“治不好就是您老的医术不精。”
“你等着。”老大夫岁数不小,动作倒是利落的很。
听了苏夏至的话,他站起身收拾了一下,手里提着一个小包袱就往外走:“掌柜的,今儿出诊有两户,你别等我回来吃饭了。”
老大夫和苏夏至前后脚的出了药铺子,站在门口的小厮两手紧握着,手里的信封被他攥得皱皱的,连那棵枯草也折了半截。
他不可置信的瞅着苏夏至。
“看我干吗,赶紧前面带路啊。”苏夏至对着他一挥手,小厮才惊醒过来,马上追到老大夫的身边去接他手里的小包袱:“我帮您拿着。”
“你这孩子心眼儿好,遇见贵人了啊!”老大夫松了手,把手里的包袱交给了小厮,自己则背着手挺闲抬头的走着:“也幸亏是遇到了这位小娘子,否则就是有银子也治不了他了。”
这话小厮信,公子自从那次挨了打咳了血一直没有养好,不过是时好时坏的吊着,连他自己都没指望能活下来。
最近又因为被陈记肉铺的掌柜辞退,他们两个的收入更少的可怜,安逸连维持的药都买不起,已经在床上躺了几日。
小厮也没了法子。主仆二人被安举人从府里赶出来的时候,什么都没有拿,现在已经是走到山穷水尽了。他想过,若是能卖了自己换取一点银子,那就都留个主子,自己就这么大能力了。
若是卖不掉自己,那,就陪着主子一起死吧……黄泉路上有两个人伴着,也都不会寂寞的……
他们住的地方不太远,三个人走了不一刻便道了。
小的不能再小的院子里只有一间厨房和一间里外屋的住房,苏夏至四下看了看,光秃秃的院子里倒是扫的挺干净。
进了屋,隐隐的闻到一股墨香,就在屋里桌子上摊开了晾着一些写了字的纸张。
苏夏至走过去拿起一张见上面的蝇头小楷写的端正,不禁点了头:“那混蛋的字倒是漂亮。”
“让闵夫人笑话,这是我抄写的佛经。”小厮不好意思的说道。
“哦?”苏夏至扬了眉,再次看了看手里纸张上的字迹,觉着更顺眼了。
老大夫随着小厮进了里屋,苏夏至放下手里的纸张,走到门口处站着并未往里走。
里屋暗的灰蒙蒙的有些瞅不清东西。
小厮走到门口把挂在门框上的门帘挂了起来,这样屋里还亮堂些。
男女有别,小厮懂规矩,所以也不请苏夏至进屋坐,只不好意思的说道:“对不住您,这屋里连张椅子都没有。”
苏夏至对着他摆摆手,示意他赶紧去忙。
老大夫此时已经侧身坐到了炕边上,正在挽袖子。小厮忙走过去先打开了老大夫随身带着的包袱放在一边,有从被子下面将主子的手掌掏了出来。
老大夫拿了脉枕垫在安逸的腕下,闭目伸出了自己的手指搭在了他的脉上……
放在脉枕上的手只是在骨头上贴了一层人皮,那简直就是一只爪子!
苏夏至又往上望去,散着头发躺在那里的安逸就像一具尸体,没有半点活气。
他深深的皱着眉睡得一点不安稳,可就是没有醒来的迹象,苏夏至能看到他的眼珠在薄薄的眼皮下转动的样子。
放开了他的手腕,老大夫起身,又翻开了他的眼皮嘴巴分别都看过之后,收了脉枕:“最少要养半年,尤其是天气冷的时节要紧不要让他再染了风寒!”
“是。”小厮忙不迭的点头,又拖了小炕桌过来,铺纸研磨:“您还看看上次开的那张方子吗?”
老大夫一摇头,抬手拿了笔思索起来:“上次那张方子就是吊着他一口气,现在既然有人愿意帮着他治病,老朽自然要好好考虑如何用药。”
“大夫,我家银子也不多!您差不多用药就行,别千年人参万年灵芝的用,我可出不起!”就怕这大夫大笔一挥写的方子能把自己一下子花的底儿掉,苏夏至站在门口急赤白脸地说道。
老大夫横了她一眼,摇摇头:“他这病是养的时间长,吃的药多,又不是什么金贵的药物,就是有老参灵芝也用不上!”
“那我就放心了!”苏夏至长不了口气,“什么便宜用什么,您千万得好好想想怎么用药。”
老大夫一边思索着一边捋着花白的胡子,听了苏夏至的话他仰头一笑,顺手就把自己的胡子给揪下来几根,疼得老头一皱眉,扭头冲里,不搭理苏夏至了。
方子开好交给小厮,老大夫对着苏夏至说道:“这个方子是第一副药,要吃一个月,估摸着要一两银子。”
他知道小厮没钱,所以这话他直接对着苏夏至说了。
苏夏至从腰上挂的荷包拿出一张一两银子的银票递给小厮,随后说道:“要是吃完了他还没死,你就去山下村找我,我再给他接着治。”
小厮双手接了银票,连同那张方子一起叠了收在怀中,然后对着她行礼道:“我记下了。”
“嗯。”苏夏至应了一声,提步就往外走:“大夫,还有一家呢,在杏花村。”
“杏花村?周里正家?”老大夫跟在她的身后,而小厮提着那个包袱把他们送了出来。
“今儿掌柜的就告诉我说昨夜周里正家套了车来请我,正巧昨晚我没有住在铺子里,就没去成。”
“我说呢,昨天在那个混蛋家里待了那么久也没见大夫过来,原是您没在。”
“把包袱给我吧,你回去吧。”苏夏至伸手拽过小厮手里的包袱迈步想走,忽又停了下来,从袖笼里摸出一把铜钱来递给小厮:“留着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