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音并不尖锐,但一定是个女人,气势十足,又包含着一丝克制压抑的愤怒。
林煜也不需要问对方是谁,光是梁森和邵文锡听到声音后的神情,以及被拦住的女子在门外自报说她是病人的家人这一句。
林煜便知道这个踏着高跟鞋穿着职业装走进来的中年女子的身份了。
蒲凌虽然也有些年纪,却是看上去温婉大气的类型,有点儿类似于邵文锡,习惯于藏巧引玉。
唐奕却要比她盛势凌人很多,黑直的中短发,妆容画着较为细长的眉尾和轮廓清晰的嘴角,目光也是颇犀利的那种。
如果林煜不是个经验丰富的警察,他其实不太能看出梁森和他妈妈在遗传学上的相似,人的气质会改变旁人对其外形五官的印象。
像梁森这种即便被惹怒也往往能假模假样笑呵呵的,实在和他母亲的反差很大。
邵文锡进门时,林煜并没有给他让座,一方面他主观上下意识的不想对方坐到这个和梁森太近的位置。
另外,他早上尽了爱人的义务,腰下多少有点儿难受。
唐奕出现时他本来想站起来,可看到对方“哒哒哒哒”地走到近处,绷着下颌扫看病房,林煜又转念继续稳当地坐着了。
小何为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愣了愣,但屋里屋外都有自己人,他和林煜打了个手势,就悄悄出门去做事了。
唐奕挎包的肩带滑落下来,被她捏在细长的手指上。
她漆黑的眼珠扫了一眼病房,掠过自己的儿子,然后目的性很强地停在了站在一旁的邵文锡身上。
“……你回国了,住在这边?”
“已经很久了。”
唐奕打量了一眼他额角雪白的纱布,蹙眉问道:“你的伤,和我的孩子有关系吗?”
梁森低唤了一声“妈”,唐奕看也不看他道:“你不要说话,我问过医生了,你虽然没有性命危险,问题不严重。
现在也一样需要静养,不可以多思多言,明白吗?”
梁森沉默下来,唐奕又继续对邵文锡道:“邵先生,你不可以对我儿子进行催眠。
据我所知,你并没有高等的催眠师资格证件,你甚至不是个心理医生。
除了和你的导师学习期间,你也没有被认可过的,独立治疗病患的经历和记录。
当然,你也不可能是被业内承认的权威的心理专家。
样本,这个身份,你倒是更有可能。”
邵文锡面无表情道:“没有样本的话,也成就不了心理学者,心理学就只是漂亮的空中花园罢了。”
冒犯却又反被冒犯的唐奕微微一笑,“基石固然是基石,基石也只不过是基石而已,花园并不能等同于基石本身。”
邵文锡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说:“唐女士,我出现在这里,不是为了和你争论心理学里,样本和研究者的关系。
梁森现在受到了威胁,请问你有任何的,关于他的威胁者的信息或推测吗?”
唐奕冷声道:“他遇到过的最大的威胁就站在我的眼前。
邵文锡,你自己会吸引危险,也会导致身边的人陷入危险,就好像你现在受了伤,我的孩子也因为和你接触而受伤一样。
首先第一步,你应该从这间病房里出去才对,然后再想一想,你的生活里,又惹来了什么麻烦呢?”
“哇哦——”
沉默了好一阵儿的林煜忍不住夸张地感叹了一声。
他仍然坐着,手肘撑在两边膝盖上,双手微微交叠成尖抵住下唇,是一个防御兼攻击的下意识的动作。
邵文锡说过身体动作会暴露主观意图,这也是林煜在他面前比较好猜的原因。
尽管被邵大教授指教过下意识的身体动作也可以进行一定程度的隐藏,但林煜此刻却故意做足了全套,吸引了病房里三个人的注意力。
六只眼睛都看向他了,林煜微微一笑,自下而上但毫不怯懦地对视着唐奕说:“虽然我能够理解病人家属的情绪容易激动。
但没有任何证据,造谣诽谤他人的这些话,阿姨您还是最好别当着警察的面说哦。”
唐奕审视着他问:“你是负责这桩案件的警察?”
“您好,市局骚扰评估部,鄙人队长林煜,这是我的名片。”林煜行云流水地从兜里掏出一张递出去,前倾弓腰,但屁股仍在坐着。
他们不是同行,不是上下属,也不算一个领域的前辈后辈,林煜从常情来说应该站起来,但不站起来也不犯法,只是单纯地看起来很烦人而已。
唐奕知道他在不满,但她毫不在意地接过了他的名片,低头看了一眼挑眉道:“原来,你是J市市局那个叫做h.A.d.的负责人。”
“是。”
“harassment Assessment department,年初设立的试行部门,在部分同行嘴里,往往会用3m来代称,指粘性强韧甩不掉,比胶皮糖还要烦人。”
林煜“嘿嘿”一笑说:“阿姨你很了解啊,连外号都知道。不过我没听到梁先生说他家里人是我同行啊。”
林煜说到这里才站起来,又自顾自地做出个恍然大悟的样子,“对,瞧我这记性,刚刚听您和我们邵顾问说话,就该知道阿姨也是个心理学者了。”
唐奕试探地问:“林警官不知道我是个催眠师吗?”
林煜巧妙避开了撒谎的答案说:“我当然知道催眠师这个职业了,疑难案件调查中,通过对受害人或相关证人进行催眠使其回忆细节帮助破案。
虽然通常都不建议使用,但也是线索不足时偶尔会用到的技巧项目之一。
“比如您旁边这位邵顾问,就不止一次的,帮忙尝试过这种方法呢,高级催眠师资格证书,是叫这个东西吧?
因为考虑到顾问工作的需要,他在授课工作之外的闲暇时间,还赶着去考了一个证呢。”
唐奕脸色略有变化,林煜绕过病床走到邵文锡前面,很和蔼地继续道:“忘了跟阿姨介绍,这位是我的工作搭档,也是hAd现在聘请的咨询顾问,邵文锡邵教授。
据我所知,教授是大学教师职称的最高级别,且不到三十完成学业成为教授的人才是凤毛麟角的,没有权威这四个字,怎么也排不到他的身上。
如果被授课的学校或者局里的领导听到,很可能会觉得,被误认为使用才不配位的人,是很不好的影响,所以有些话是最好不要乱说的。”
林煜说这些话时半挡在邵文锡面前,也因为个子高而挡住了梁森的视线。
躺在病床上的人一时看不到自己母亲的神情,但他想母亲应该是很觉得被冒犯的。
被冒犯,又很难反驳,因为林煜介绍的都是事实,是她因为长期的偏见,不愿意也没兴趣去了解的客观事实,就像她从来也没有真正了解过她自己的孩子一样。
一时之间,他忽然对林煜有了较为复杂的新的印象,不管对方有没有听进去,但他似乎成功让对方听到了。
虽然梁森看不到母亲的表情,但他可以听到母亲的高跟鞋走近了一步,大约是近到和林煜一步远的地方停下。
又从手包里掏出一张她自己的名片递出去说:“林警官,这是我的社会职务,你可以叫我唐医师,阿姨这种称谓,在职场人的口中还是应该减少的。”
林煜认真地看了看名片,仍然很和蔼地笑道:“在什么位置做什么事,我要是总端着姿态叫人女士先生,难保有人不会因为紧张配合不佳。
抱歉了唐阿姨,不,唐医师。我和我的搭档在负责调查梁森的案件,您来看自己的儿子我不能拦着。
但他现在是成年人,这上面写的您的工作地址是K市,您的行李箱还在门外,可见和他不住在一起。
医生说过梁森先生需要休息,现在我们彼此之间介绍已经介绍过了,您看接下来是先进行哪个环节呢?母子团聚?还是先配合我们做个询问。”
唐奕想了想说:“邵……教授既然是,咨询顾问,是警方的相关编外人员,我想,林警官大概会告诉我,我没有权力让他离开这间屋子了。”
林煜只当自己听不懂对方在“邵教授”这三个字上用的让人不适的语气,很平静地说道:“那不会,故意伤人未造成生命危害,以及之前上报的骚扰案。
如果受害者想要撤案的话,我们可以酌情退出介入。这是唐医师和您儿子的诉求吗?”
“当然不会,故意伤人的罪犯应该付出相应的代价,这是所谓的天经地义。我自然会希望林警官能尽快抓住凶徒。”
“很好,感谢配合。”林煜痛快地问,“那么为了不打扰他的休息,我们先出去外面问话吧?”
“我们是两个人。”
“……嗯?”
唐奕解释道:“我们,是指林警官和我两个人,我并非嫌疑人和受害者,林警官只需要录音,不需要搭档陪同也可以向我问话。是这样吧?”
林煜眯起眼睛说:“如果是这样,那避免浪费时间,邵教授可以在房间里,在不影响梁森精神的情况下询问他几句话吗?
放心,不会进行催眠,梁先生现在的身体状况,我本来也没打算同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