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儿这事尚未完,春艳的娘又死了,家里面唤她回去办丧事。春艳的娘二十五岁便守了寡,不容易拉扯地孩子们都大了,不到四十岁便死了。周围邻舍说起她来,口里面也都说不容易,这件丧事,儿女们必须要好好办。
谁想春艳回了家,丧事上又闹将起来,嫌春艳礼尽得不够,又不肯哭,哥哥妹妹一肚子怨言,都对她不满。
本来姊妹兄弟几个,妈妈眼睛里只有哥哥和妹妹。小时在家分糖时,说好了一人有一颗,因阿妹哭,妈妈总叫春艳让出来。他们在一处叙情谈笑,春艳从来只是远远地看,若是碰巧她在旁边,妈妈面上便不耐烦,总能找着一些活儿,让她做。妈妈从不眼神关切得看着她,问问冷暖,春艳从来只是外人。
或许对于妈妈来说,也不是对春艳一点不爱,只是跟哥哥、妹妹比起来,她是可以被舍弃掉的。难熬的时候,春艳曾经许多次想一死了之,只不过没人知道罢了。因他们怨,春艳自心里冷笑道:“妈妈为了姊妹兄弟,将我卖到那个去处,如今她死了,自有哥哥妹妹们哭去。她养了我,病了我出钱,死了我买棺,磕头上香一样不落,还债罢了,我跟妈妈没情分,泪也一滴不会掉。”传扬出去,邻舍都说春艳心狠,果然出去唱的女孩子,心里的确是无情。
近日来燕儿愈发忙碌,名头儿也愈发地响亮。阿罗仍旧没大变,她又不会周旋赔话,有是非时,她便躲开,每日赚它几个小钱,倒也安逸。
晚间燕儿使人带话,今夜又有人家摆筵席,请她去唱,晚饭叫阿罗自己吃。她既不回,
阿罗胡乱买些饭食,一个人吃了。这正是十一月中的季节,天晚得快。外头风大,这天看着阴沉沉的,夜里怕是要下雪。
这时候萍儿过来了,找阿罗抱怨了一通,说一些客人事烦,妈妈刻薄之类的话儿,不耐烦侍奉这些讨人厌的,有心要寻个人嫁了。萍儿挨着火盆坐着,手里抱着个汤婆子,坐在这同阿罗说了好一通贵公子搭救倒楣歌女的典故。
阿罗有没有听没听进去,尚且不知。反正是萍儿自己先入了迷,仿佛她已成了主角,眼看苦难就要到头,翻身之日已不远了。
萍儿近日心里烦闷,母亲见了她也不满,总骂女儿像爹爹,自认为再生一个必然比萍儿强百倍,因此萍儿又不愿回家。天色看着真不早了,萍儿终于说地心满意足,站起来慢腾腾地走了。
这边阿罗洗了手脚,去把火盆拨旺了。因看曲本,萍儿教了她些字,正好认认。当下阿罗披了件衣裳,借着明明灭灭的烛火,靠在床上半躺着看。看不几页,下面便有骂声传来。仔细听时,又是那个年老色衰的歌妓,又不知为甚在那骂。此时她正放开喉咙,高则声骂道:“世上男人没一个好的,都是该杀!该杀!”饶是夹在风雪里,这声亦是恁大,惊得阿罗急坐直身来。
阿罗近日还高兴:这里能够吃饱了,省着花时,不时还能周济家里,此时忽然不快活了,自心内道:“我将来可不要变成那样,早晚要离开这里。”虽这么想,离开这里又能做甚?连她自己都不晓得。
次早阿罗醒来时,燕儿不知甚时回来的,在旁睡得死死的,头发蓬乱,四肢摊开,昨夜怕是又吃得多了。阿罗先去备了饭,造了一份醒酒汤来,等燕儿醒了以后吃。这些做毕,阿罗收拾了自己的东西,便要出门。
那边燕儿已醒了,正舀汤吃,问一声道:“阿罗,这里若是没有了,你去哪儿?”阿罗问道:“好好的,怎会忽然没了呢?”燕儿摇了头说道:“一看你就没算计,还要我替你操心。”遂摆摆手叫阿罗走了。
出得门去,巷口秋月叫住阿罗,口问她道:“今日楼里要服侍个大官人,妈妈催我好几遍,可巧我昨日吃酒多,嗓子坏了。姐姐能替我唱么?”阿罗回道:“只怕我唱的不好。”
秋月遂道:“此却不怕,不过是去充个场面,今日有行首娘子在那里,用不了去官人跟前。”阿罗吃她几遍央求,也就应了。因阿罗应下,秋月大喜,急忙取衣裳来与她换上,打扮好了,又把几件金银头面与她插戴了。
阿罗头次见这大筵席,甚都好奇。一场唱罢,众人歇息。阿罗又不知道规矩,瞎摸乱撞,正不知去哪里等着。旁边没一个认识的,又不好问。
阿罗自顾下了楼,廊上走时,这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无。正在张间,阁子里招手叫她进来。这里却是三个官人,皆衣着华贵,说话间像是寨中军官。此时因见阿罗进来,便叫烫酒。客位上坐着个突眼睛的,像是在上官面前吃了晦气,心中不忿,见甚都要发通火。
另一个人劝他道:“张指使,算了吧,有这小娘子替你烫酒,甚火不该消了?”张指使见阿罗手脚笨拙,便问她道:“你是不是不会烫,蹄子扒拉也比你干净利索。”阿罗言道:“回大官人,奴家只是这里唱的。”那人听罢,回过头对那二人道:“你们看么?错便错了,死不肯认,必要找个由头出来。回头若嫌唱的不好,她便推说是烫酒的。”
这边厢张指使嫌阿罗这酒烫得不好,命她重烫。一面口里絮絮叨叨地对二人道:“你们看我晦气么?如今连个粉头都来糊弄我。”阿罗吃他骂了几句,便不乐意。只想赶紧将酒烫了,尽速离开这里。
阿罗重新斟了酒与他,那人接过,一把将杯摔到地上,一面口内骂她道:“吊着个脸儿做甚么!不愿侍奉老爷么!我需不欠了你钱!”又叫重烫。阿罗因他吃多了,故意寻事,心中老大不乐意。旁边的看见了便劝道:“哥哥做甚!休要为难这小娘子,放她走罢。”两个都劝。阿罗听见这个话,遂上去对后面两人福了一福,转身要走。
谁想张指使怒了,冲上来打了阿罗一巴掌,旁边两人急上来劝,这厮仍旧骂个不停。张指使今日认定了,谁劝也不听,要出这气,口内言道:“老爷须不是瘟神,急要躲我!今日若不给个说法,便撵她出去,从此寨中不许她住。”
此时闲人围了一圈,都在那看。有素日认得张指使的,知道他能做出这事,亦不敢劝。姐妹们有典身钱押在这里,纵要帮她,谁敢出头。
阿罗不想遇着这事,又无主意,只是在哭。远远地有客人小声笑:“是好汉的去打蕃人,只好把威风来欺负歌姬。”虽这么说,那人却也不来劝。
秋月因阿罗出了事,急忙来楼下唤燕儿道:“那营里张姓的老狗骨头又来作闹,捉住阿罗不放了,姐姐快些去看。”燕儿听了忙挽了头发,急下了楼,跟着秋月慌忙走了。两个走到阁儿前面,这时节分开众人,燕儿先凑过去看看阿罗,见她正坐在地上,头发散了,眼睛哭得红红的,脸上吃人打得肿了。
燕儿拍了她肩膀,叫莫哭了,向前来深深道了三个万福,道张指使道:“我的妹子不知事,我也不敢劝指使。指使有火儿,只罚我吧。”不说废话,当下将酒来赔罪。张指使道:“愿意出头便由你。不饮了三坛,你们两个都走。”当下便叫抬进酒来,拍开泥封,案上摆满一溜碗,将次倒满。
这件事儿,闹大了。如今大庆楼里的人,全都听说了燕儿被逼酒。有几日素日不喜欢燕儿的妈妈,立刻拍手称贺道:“该!我就说自混的野马有什么好的,趁着这次,把那个妖精撵出楼去,也省得让她带坏了别人!”因为听说了这个热闹,不少人全都蜂拥来看。
事到如今,由不得人。看着那一溜酒碗,燕儿心内虽有些怯,众人面前,不能输了气势,只好舍着命吃了。头先燕儿还记着数,人声闹哄哄地乱,隐约像是阿罗在哭,在旁扶她。到最后甚么也不记得了,只是一碗一碗地饮。
当日燕儿吃的烂醉,行不得路,几个姐妹抬着她走了。众人照看了半夜,一面口里不住地骂。这些人上面老的伺候不好,下面小的教导不了,被上官骂得鼻涕样,也只有捏软柿子撒狠斗气。燕儿若有个三长两短,春艳便决意嫁给渭州那个官人,拼死斗那姓张的一斗。
燕儿嫌姊妹们太吵闹,撵着叫她们回去睡觉,因见燕儿已无甚大事,众人也就相继走了。谁想凌晨时燕儿闹将起来,将血吐了有数口。阿罗见了吓得脸白,又哭一场。自悔今番带累了姐姐,心内思量着要回家。
燕儿笑着骂她道:“笨妮子,为你我要躺两日,你便家去不管了?”虽说阿罗在这赚得不多,到底她家人口多,合家指望她救济,怎敢把营生抛舍了?不过怅怨话罢了。燕儿便道:“回家你娘嫁出你去,就不吃人欺负了?以后遇事硬气些,莫再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