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等了多长时节,只听旁边一声笑,倒将阿罗唬一跳,看时正是燕儿。只听燕儿先埋怨道:“我张了你好几回,怎地才到?”知道阿罗没吃饱,燕儿递给她一个馒头。待不接时,燕儿笑道:“一个馒头算甚么!我娘她又不知道。她们大人不来往,又不妨碍咱俩好。”阿罗听了这个话,也就接了。却先不吃,要回去分与母亲和姊妹。
这边燕儿问她道:“二妮子,你想好了?跟我去寨里不去?”阿罗急忙摇头道:“怕是不行。爹爹妈妈知道了,恐怕是要打死我。”燕儿遂道:“这个以后再说。”两个说了几句话,燕儿叫她早些回家,自便笑着进去了。
眼见得这活已经做完了,仍旧不见阿爹回来。头两天家中只是忙,顾他不上,只道是讨钱不着,便在外面住下了。如今已过了五六日,仍不见回,托人去寨中打听几回,都说当日便走了,这便不对了。山路崎岖,强人马贼不时闹腾,谁知道出去遇见什么。便是遇着了狼虫虎豹,叫它吃了,也能剩下些骨头,谁想来回寻了许多遍,全都没有。
潘中素日遇事晦气,先头牧羊,大雪里将羊冻死了。不容易剩下了几只活的,又叫野狼叼了去。看别人家贩马赚钱,他也去学,谁想遇着了强人,抢去便罢,儿子反吃打死了。买卖又不行,别人家一准赚钱的,到他这里只会赔。越过褡裢里越瘦,如今吃饭都困难了。
这厮素日里晦气,因此这么多日不回来,村里许多人推断说,必然是遭强人害了。赶着去衙门报了走失,那厮们推说慢慢查,叫回去等。再多说时,老公祖面上便不耐烦起来。边人走失的也多了,一个一个地都缠着问,不做事了。
请了厮乩占卜问时,回说人已没了。这一日潘中老婆又哭了一通,只因昨夜做了个梦,梦见老公吃人杀了。姊妹几个要到远处去寻时,她又哭着不叫去。
不去便罢,如今瓮里没了米,连粥都没有喝的了,不能眼睁睁由人饿死。正巧今日燕儿来家,听说这事,同自己娘商议了一番,要把阿罗带去寨里。说来也怪,两家人素日闹得僵,今番因为潘中的事,渐又好了。阿罗的娘吃她娘俩这一劝,也答应了,便叫燕儿带了阿罗去寨里。
同伴女孩因燕儿引了阿罗过来,都过来看,预备了筵席请她两个。挤了满满一屋人,大约能有八九个,都是十几岁模样,吵吵闹闹个不停。阿罗头一回出门,见这么多人,都是时兴的打扮,穿的戴的从没见过,自己的裙袄补过不知多少回,夹在里面甚寒酸,自己就觉得矮了半截。
阿罗不愿引人注意,只好坐在角落里,手里拿着一只糕,慢慢地吃,一面看着别人闹。左边的一个笑言道:“姐姐这几日不在,牛姓的小郎见你不着,相思得疯了,你不快去救一救?”
燕儿便道那人道:“别告诉他说我回来,我若理他,失心疯了。你这么急着替人传话,莫不是收了他甚么?”那人口里分辩道:“哪里收得他甚么,不过答应传个话,答谢众人一顿好的。姐姐不信,去问秋月。”
坐着的一个对燕儿道:“近日来了一个老倌儿,好叫人笑。那厮每来,必要吃得醉醺醺的,趁此时便要在壁上题诗。他自又矮,必要将诗提到高处,战战兢兢爬到交椅上立着,口里一面唤人道:‘这椅不稳,快来扶我!’这时你们休扶他,若去扶了,那老儿便要捏手摸脸。不扶他时,他自己也就下来了。”
右边的一个便问道:“却不是那个姓张的老不修?见了一个新来的,便要把金香囊拿出来炫耀。前日我在酒肆吃酒,背后有人一个劲道:‘我的哥哥与我十万,将大兴酒楼买过来,我没有要。明年我便去渭州开,谁耐烦在这小寨里做事。’我正纳闷这是谁,回脸一看却是他。”又一个道:“听他放屁!吃酒若是花多了钱,他的老婆尚且骂哩,倒去渭州开酒楼。”
旁边还有人说话道:“这回我哥哥考上了,我便离开了这里,走前俺们再聚聚。”回她的道:“几回他都没考上,今次怕也难说——哪有那么好考的!”说话的立刻解释道:“上回他只是生病了,不能用功。都夸他的文章好,这回必然能考上。到那时风风光光大办一场,叫那起人再拿狗眼看俺们!”
角落里还有两人在嘀咕:“婆婆养大我不容易,怎么可能撂下她不管!昨天我还跟她说,你孙女儿有钱,这病肯定有的治,我接活多,多少钱咱们能花得起,这病准好!”
阿罗正听着别人说话,有人来问阿罗名字,她便小声说出来,忙低了头。须臾下面有人唤,却是将肴馔送来了,燕儿忙引人拾掇了。须臾筵席齐备,众人一块儿都吃一杯。
燕儿立身起来斟酒,皓腕上戴着一只绞丝银镯子,煞是好看。一个穿红的女孩见了,便问她道:“是哪个送给姐姐的,真好看!”燕儿听见这话便笑,将镯子取下送她戴了。几杯下肚,阿罗已经不拘束了,也跟着笑。旁边有几个问她话的,她也回些。
穿红的女孩唤作萍儿,长一张圆脸儿,一对眼睛也圆圆的,此时坐在阿罗的旁边,自一面吃,一面将这里的事絮絮叨叨的拿出来告诉。
萍儿将个李子咬一口,对她说道:“你是运气好的了:若是爹娘将你卖与人牙子,倒手再卖与勾栏行院,从此便受拘束了。赚了钱来,大半都要分与别人,甚事都得听妈妈的。你如今跟燕儿姐姐学曲儿,赶个酒座儿,自逍遥快活,哪个来问!”阿罗虽不大懂她说什么,前辈面前,也得做出样子恭敬听着。
那边厢燕儿同几个人要出门,遂对这边叫声道:“萍儿好生照看些,我们片刻便回。”萍儿正讲得兴起,此时回头便应道:“姐姐们放心只顾去。”燕儿便嘱咐阿罗道:“阿罗在这里等我一等,有甚么事问萍儿,我们去去便回。”阿罗依言也应了。
此时剩下不多几个,都吃饱了在说话。十五六岁的女孩儿,又不操心什么生计,把情爱两个字看得天大,多是在议论些心坎上的人。
燕儿引阿罗离了座,走到窗前往外看。这一带全是小楼,正对楼前一道溪水,下面立着几颗杨柳树,枝繁叶茂。萍儿遥遥指着东边道:“那里便是大兴楼,我们都去那里唱。”阿罗顺手去看时,却叫房屋遮挡住了。
萍儿说道:“下面一溜是店铺,买什么都有。锅盔、汤饼数李婆婆店里的最好,要酒却是黄家店的。过两条街便是集市,哪日有时间我引你去。这里人都待人和气,你却需防着下面的疯婆子。据说她先前也风光过一阵,如今又老又丑,见人就骂。我们见了她都厌烦,只有燕儿姐姐说她可怜,时常周济她饭吃。”当日热闹了尽兴,燕儿这镯儿不白送,这女孩在阿罗跟前说了她半宿的好话。
阿罗本身不开窍,学了三天,也才学会两支曲儿。因无首饰,燕儿送她两件戴了。头回去大兴酒楼唱时,因她紧张,声音便有些变调,幸而那几个官人只顾说话,仍旧给了她赏钱,不为难她。一来二去,阿罗渐渐厮熟了,心中便就不怯了。
燕儿正是此处歌姬,这楼里每每有人单点她唱,姊妹两个时常能撞见。这日阿罗正在唱,这阁里有两三个员外,此时几杯酒下肚,一个低声言语道:“我用的斗比别人浅,每斗比他们少一成。弄得潮了,重都一样,哪个比我索价低?营里那厮们全是傻子,省得甚么?”几个交头商议一通,忽都笑了,复又重新来听曲儿。
一曲唱罢,才刚说话的员外喝彩,将话戏耍阿罗道:“这小娘子模样恁好,在这里唱时,不若我养你做个外宅,每月与你二十两,却不是好?”众人起哄,便叫阿罗吃一杯。阿罗没见过这阵仗,不知应对,一时手脚就乱了。
正在急间,正巧燕儿经过时看见,过来叫道:“刘员外,休这么地。我的妹子素来老实,偷偷摸摸做外宅时,叫人欺负。今我做主,去告诉你家大娘子,正儿八经做个侧室。”那人见了是燕儿,忙上前陪笑递茶道:“我的乖乖,燕儿若去,我便收你做个侧室。”
燕儿将手帕指他脑袋嗔怪道:“除非你的老婆死了,使八抬大轿来抬我走,我才不去与人做妾!”旁边众人听了这话,一哄都笑了。当下燕儿引了阿罗走将出来,告诉她道:“他又不是三头六臂,不过是膀子上架着一个脑袋,休要怕他!”
每日里阿罗去大兴酒楼赶酒座儿,夜里同燕儿便宿在酒楼西头小烟花巷里。这里全住些舞女歌姬,每每在外面大声说笑,衣服晾得到处都是。四处尽是些卖饰品、衣服并胭脂、铅粉的,恍惚似六朝金粉的模样。
东头一片全是小楼,内中颇有几座雅舍,蓄养了文豪的美姬,这厮们纵穷酸时亦重色,也不怪戏文里仙子贵女搭救穷憨书生的典故层出不穷了。
说话间时光飞逝,已经过了有半年,这边厢阿罗已渐渐熟稔了,燕儿的娘却捎信与她,说是有员外死了娘子,叫燕儿过去做填房。姊妹们处得正好,燕儿哪里肯回?因她不乐,便有几个亲戚同来,众人一块帮着劝。
燕儿不平便骂:“你们成日赌钱吃酒,凭甚么吃粮穿锦的?哪样不是我赚来?成日吃喝快活,村里吹嘘,没钱了都来问我要,我的钱是风刮来的!这几年我为家里赚了多少,你们莫要不知足!”当下燕儿骂得累了,将人一股脑都撵出去,关了自己在房里,众人都不敢劝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