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元昊屡胜,王曾、范仲淹等皆上书说,党项夏人撕毁盟约,引领诸羌扫荡西北,边事屡屡告急,唇亡则齿寒,久其必有图中原之心。今上已长成,太后应将军政国事还与圣上,然后商议对敌之策。
王曾进言倒也罢了,范仲淹一个小小的官职,也跟在后面劝太后还政,这事儿出乎众人的意料。晏殊害怕太后一怒,追究到他这个举荐人身上,急忙跑去找范仲淹,提醒他道:“你这种狂率邀名之行,举荐之人岂不被带累!”
范仲淹回复晏殊道:“仲淹既承学士举荐,在任上时,常担心自己才德不足,让举荐之人蒙了羞,却不想今天反因忠直被责。”说得晏殊无言以对。
谁知范仲淹还不完,接连给晏殊写两封信,直言自己进谏的原因,总之就是一句话,他做的那些都是对的,说起来根本就没错儿!晏殊害怕跟范仲淹争执起来,那厮再没完没了了,连忙自己先认错儿,终于让范仲淹罢了这话儿。过不多久,太后贬王曾知应天府,出范仲淹为河中通判。
这日日讲,赵祯问孙复言道:“《论语》何以治天下?”孙复反问赵祯道:“若老臣问,人生于天地之间,以何为要务?”官家掰着指头道:“无他,治国、齐家、平天下而已。”孙复则道:“此数者一人可成事否?”官家摇头回他道:“不成,当十数人、百数人、甚或数万万人共同成事。”
孙复趁机说他道:“总而概之,治事当先治人。摄事者不是能工巧匠,专注揣摩可做。超前滞后、行高忤从、离心寡众、赏罚不公,皆不可行。己身不正,何以正人?德行不修,何以服人?宽仁不足,何以纳人?少年立志,则行路有方。分而治之,契而约之,文治以合,武治以齐,立大格局,胸怀宇宙,君子不为细事所迷。”
赵祯少年疑多,将话又问孙复道:“老子曰:‘吾有三宝,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此话何解?”孙复遂道:“《易经》卦有六十四,唯有一卦六爻皆吉:此卦山在地下,居高不傲,内高外卑,是名谦卦。上善若水,利万物而不争。水滴石穿,透坚硬而不锐。功推与人,委屈自受,孰可比之。
君王如日,而万民仰仗。过烈则溪断河浅,苗木枯焦。不及则万里冰封,生灵寂寥。唯春阳暖日,万物萌动、草木生发,生机勃勃而盎然,皆是煦阳上善之功。
其曰俭: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昔日纣王喜夜饮,而国人失日;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公主点翠,万民争屠鸟羽。妃嫔燃麝,则祸殃麋鹿。比之尧、舜、纣、桀,天下恩易归于一人,天下恶亦归于一人。为人之君,宁不思乎?”
赵祯又问:“何为不敢为天下先?”孙复则道:“搴旗斩将、威振疆场,此偏将之任,非人主之事。统领群僚、总揽政务,此宰相之责,非人主之事。韩信者,驱之用兵;萧何者,使抚百姓;张良者,使做谋臣。权量掌舵,允执厥中;尊贤容众,嘉能矜后;查察诸侯,思虑百年,此乃人君当为之事。”
赵祯思及太后之事,沉默半响,复又问道:“弱君若为天道辖制,该当如何?”孙复一个字一个字告诉道:“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锉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湛兮似或存。”这话孙复却不解释,叫自己悟。
那边厢元昊大胜而回,举国欢腾,又有多人前来归顺,元昊亲自摆筵相庆。就筵上有功者赏,有罪者诛。元昊在筵上问颇超往利道:“你守韦州,应该知道它的紧要。我亲引大军倾国而出,为的是什么,你该知道。临危投宋,你欲将党项一族置于何地?”听闻这话,颇超往利沉默不语。元昊遂命合家杀之。
颇超往利的女儿颇超氏,不久之前嫁与元昊,已有孕在身。颇超往利因这件事,急求告道:“大王看在我女儿的份儿,饶恕我老小这一回。”元昊听见了遂道:“这事我差点忘记了。”遂叫卫士将颇超氏拖出宫殿,少时一并杀灭。
筵上众人急劝道:“幸而今次大胜而归,并无损失。大王看在颇超一族以往的劳苦份上,且让族长将功赎罪。”元昊止住众人道:“若我不是快一步,宋军旗杆上吊着的,便是孤的头颅了!哪个再劝,与其同罪。”
颇超往利的夫人,是太后卫慕双羊的亲妹,只因众人都不敢劝,卫慕双羊遂亲自去劝说元昊,求他宽赦。怎奈元昊并不通融,照样将颇超往利合家杀灭,在韦州置静塞监军司,重新命颇超往利族弟颇超古项任静塞军军使,继守韦州。
在元昊看时,太后卫慕双羊心里,只有自己的母族,对德明和元昊不过是利用。当初李德明在日,卫慕双羊就在国家事上指手画脚,即便是于今自己做了太后,仍旧不改旧习。元昊跟太后不亲近,卫慕双羊早就知道。对于元昊做了夏王这事,太后也不是太高兴,颇超往利这事之后,母子二人更添嫌隙。
因今次元昊大败宋军,声名远播,许多原先观望的人,纷纷来投李元昊,西夏一时更加兴盛。这个时候,边上许多闹乱的人,假称元昊的名义,在边上大肆抢掠,闹得人心惶惶的。
元昊与诺移赏都提起这事,诺移赏都则道:“宋人的主张,一向对边事待之以宽,然而实际收效甚微。我们反其道而行之,或许用威压成效更好。
万物负阴而抱阳,若不是大国故意有预谋,些微小乱没必要戳穿:一则叫边民有所畏惧,替大王扬名;二则那些人骚扰宋人的边民,倘若宋军讨伐时,他们或许还能投夏,打的他狠了,他们反倒投了宋人。那些小族没靠山,生死拿捏在我们手上,不怕他做大了掌控不了。既然如此,没必要阻塞了众人来投之路。”
诺移赏都这个话,正好中了元昊的心思。军师张元的主张是,攻城不如攻心。然而元昊不这么看:宋人一向是主张安抚,喜欢收买人心的。夏国国力远不如宋人,倘若也跟着他们学,主张全都一样了,谁还肯弃大取小呢?既然如此,还是用威压这条路,能见成效。
没过多久,忽然从东京有密报传来:宋人意欲报仇灭夏,起四路大军:北路是归义军节度使、敦煌郡王曹贤顺。西路是怀宁顺化可汗夜落隔,南路博州团练使王德用联合凉州的蕃部,四路大军,合围灭夏,得其国土,土地均分。元昊闻报惊慌,遂问张元。
张元回道:“乌合之众各为其利,主公休慌。于今使人携重金去宋人重臣家去说,叫宋军与潘罗支会盟之地设在盐州,则潘罗支可退。再使人去添风加火,言说王德用面黑身白颇类太祖,如此宋人必有人疑,此一路人马不足惧。
北路让野利遇乞引兵截断商路,曹贤顺担心赋税,必然退走。再去夜落隔处散布消息,说宋人意欲借起事为名,要驻军甘州,彼等自疑。”
众人一面调拨粮草,修武备战,等了数月,果然此事再无消息。密探回报:曹贤顺那里,需要从祁连山北迂回后方,经过辽国的地界,本来路途就不甚好走。正待起兵的时候,忽然报野利遇乞引兵截断商道,急忙去救,遂不能来。
说起来这个归义军,原有来历:唐末的时候,陇右、河西尽归蕃人,西北诸地,自轮海以东,神鸟、敦煌、张掖、酒泉,东至于金城、会宁,东南至于上卦、清水,凡五十郡、六镇十四军,皆唐人子孙,一朝亡地,朝廷弃掷。不得已辫发左衽,父子世代沦为戎奴。或田牧种作日夜耕织,或为人掳掠充作军卒。老弱妇孺无用之人,或挖眼,或砍断手足,弃之路旁自生自灭。
多年战乱,蕃人动辄劓刖羸老,槊贯婴儿,焚其室庐,杀其丁壮,其苦如此。沙州豪右张议潮不忍同族沦为人奴,联合粟特、吐谷浑部,聚众起事。到此时不单是汉民,西北各族早已不堪吐蕃人奴役,纷纷响应。
众人驱逐吐蕃,废十一税,克复瓜、沙,自己命名为“归义军”,废除吐蕃人酷刑,治下一应按唐朝体制。后张氏败落,张议潮孙婿曹议金又为“归义军”节度使,至此节度改为曹氏。早先归唐,宋时复又归宋。瓜、沙衔接西域,与宋人多通商贸,货贸赋税占六七成,断他商路如何不急?如此此一路退去。
潘罗支闻听与宋军会盟之地设在盐州,急忙称箭疮复发,不能走动,在家将息,实在不能成行。原来这盐州此地位置尴尬:宋军只要师出环、庆,不日即到,并不遇敌。潘罗支去,需绕路西夏,先与党项人杀个你死我活。能不能活着与宋军会合,尚且难说。
何况潘罗支已经听说,甘州夜落隔那个厮,一听说伐夏这样的事,立刻踊跃,急忙便要派军前来。据潘罗支所知,甘州夜落隔那个东西,一向是无利不起早的。若凉州将大部的人马调去南面,西面空虚,夜落隔趁着东征的空儿,率领大军从凉州借过,鬼知道生能出什么事来!潘罗支身受箭创心又没傻,做什么让他们来占便宜。
宋军中又传王德用面黑身白颇类太祖种种言语,宋军无故亦退。既三路已退,夜落隔一路遂就罢了。因四路皆退,元昊遂对张元笑言道:“当初若不得先生,该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