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时光飞逝,自李蛟上得虎口山时,逡巡又过了几个月,已是严冬。延州这边,先后下了几场雪,不少枯枝都被它压折。太阳出来后,山顶上积雪仍然未化。北风吹过,扑面一似刀割,耳朵里面亦灌进风去。
这一日严浩穿着白袍领巾,从虎口山回来,因买石炭,便又拐弯去了趟石马砦。严浩在砦中走了一圈,置办些货品。等到东西都收拾好了,觅一辆车儿,花几个钱,雇人把东西送回去。
事完之后,严浩站在一家铺外,正在跟木匠待诏陆小乙说些闲话,便听见有人叫他道:“严大郎,多日不见,不知你去了哪里快活?”严浩回过头看时,却是砦内一个相熟的军士,唤作李准。这李准不是一个人,身后还跟着两个效用。
严浩见了,慌忙招呼他便道:“原来是李指使,到晌午了,且吃一杯去。”李准转头儿吩咐了两句,叫背后的两个先回去,然后两个便挽了手,进了当街的一家酒肉店。两人寻一间阁子坐下了,严浩请客,买一些醪酒、羊肉的上来,两个人顺便吃一杯。
店家又问一句道:“正好今天过冬至节,再加上两碗馄饨如何?”严浩便道:“也好,馄饨给俺们多添点汤。”
无一时店家将酒、肉、馄饨热腾腾端将上来,又往火盆里添上些石炭,使火钳将火拨得旺了,就下去忙了,剩下严浩、李准在楼上吃。转眼间街上又零星飘起雪来,那风一阵阵的,刮的窗纸“呜呜”的响。
这边严浩便问道:“指使今日不忙么?”李准便道:“有甚么忙不忙的,只是胡乱过。大郎这几日忙事么?”严浩闻听便笑了道:“指使说笑!守着那么一个村店,又不是东京的大买卖,有甚么忙处!指使有甚么吩咐么?”
李准便道:“我正有件天大的事做,这两天特寻你数遭,全然不见。”严浩便道:“不知指使甚事寻我?”李准便道:“正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因你我素日交情不错,特带挈你。”严浩心道:“这厮能有甚么好事,倒带挈我?且听他说。”
只那李准凑过头来,压低声道:“我有一个嫡亲哥哥,唤作李维,现在夏竦处做个虞候。只因夏竦家里面,有一个办事的陈都管,借着主人名号儿,趁乱在边上做买卖。只怪这厮忒恶毒,将掺了沙子的次米,高价卖与本处的官府,做赈灾粮,好米卖与百姓时,一斗便要卖两贯,抢钱一般,众人无一个不咒的。这厮赚的海样的家财,俱屯在孟州。
只因近日众人都在传,元昊那厮要打到孟州,这人急了,急欲将财物搬回东京。俺们兄弟商议了,何不将这一套不义之财夺了,逃去一个太平的去处,做个富家翁,也好快活一世。我因想起大郎素日豪杰,特来请你做帮手。”
严浩便道:“这等好事,难得指使带挈我。这事儿准么?你打听好了,这厮甚么时候能动身?”李准便道:“打与不打,早晚搬到东京去。或开春时走,或更晚些,尚未能定。”严浩便问:“既做这事,不知现有多少人?”李都头道:“只俺兄弟两个人。”
严浩又问:“指使手下,却没有得力的军士么?”李准便道:“我想好了:人多不济事。再且他们嘴巴又不严,万一将此事泄露出去,麻烦就大了!须是手辣心细的才好。”严浩遂道:“似此最好。不过只我们这几个,怕是难做,须是多找些帮手才好。若按我说,借用虎口山那拨人马,你看好么?”
李准想了一下道:“这件事情关系重大,不能用延州周边的人。一旦不小心逃出去几个,认出是谁来,咱们一连串全完了!这都管在延州经营了多年,各路都熟,一旦不小心容易泄露。”
然后说起来伏击的地点,李准便道:“他去东京时,须是从阳武县北面经过。那里是三县交汇的地方,一旦出事不容易问责。再者他们人马少,行事也容易。我听说哥哥与曹豹也算旧识,不如将这条消息卖与他家,事成之后,大半分与他家,我们将少些去别处快活。”
本来严浩还认为说,阳武县附近已深入腹地,比不得边上混乱的地方,动手不方便。还是豁出去多借些人,在边界上动手更稳妥些。
李准遂就解释道:“此人与延州各处的衙门都熟悉,他主人夏竦又是个枢密,他发句话儿,哪个军使不赶紧安排?便知州知道了也屁颠颠的,不敢不听,在本地动手不方便。若依我看,还是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段,下手才好。
这本来就是套不义之财,怕被查问。别说他一个区区的都管,就算是夏竦本人的银子,没有了也吃个哑巴亏儿,他敢放出什么屁来?就算是州县不作为,能待怎地!”
当下确认了地点后,严浩又想起一件事道:“我虽与曹豹那厮认得,只是已经多年不见,不可托大,待俺亲自去看一看。倘若好时,俺自将这富贵送他。若不好时,咱们再回来另商议。”
原来除了元昊这事儿,还有一件事令陈都管不安:因为有人在边上赚钱,米价太贵,被人告发与赵官家,听说上头不满意,意思要查。因此上许多在边上赚了钱的,害怕被追责,都着急把赚了的钱财搬运回来。
当下严浩、曹豹两个人商议已定,严浩叫火家在家守家,自己收拾好便开始动身。严浩头上戴着个毡笠,穿一领布衫,腰上系着五彩丝绦。脚上穿一双蹬山透土靴,上面腿绷护膝。腰间一把着裤刀,手中将一条杆棒,望阳武便行。一路上饥餐渴饮,晓住夜行,迤逦已进阳武县内。到后严浩便去了李寨,使人与山上通报消息。
这个时候,曹豹与黄胜、张峦等几个人,都坐在聚义厅上。冬日事少,正在饮酒叙话呢。忽听喽啰来报说,山下有一个远路的客人,来寻找曹豹。曹豹问道:“他可自报名号了么?”喽啰便道:“这人自称延州严浩,只说是走到此处,认得曹头领,看望故人。”
张峦在一旁询问道:“严浩这人,从未听头领说起过,不知是个什么来头?”曹豹便道:“俺与他是幼年同伴,只是如今不曾深交。听别人说,他如今在延州做买卖,不知道为何又想起我来。”
张峦问道:“他往日从这里过时,可曾特意来见过兄弟?”曹豹便道:“这倒不曾。”旁边黄胜便说道:“想必是有什么大事情,来请曹头领帮忙呢。山上许多日不曾来客人,左右也无事,咱们一块儿下关去看一看。”
严浩在李寨内等了片刻,须臾有一只小船前来,引严浩沿水路上山。这黑山果然是好个去处:
青山接云,水淹芦荻。一周遭关隘相连,寨前列层层铁戟。壕边鹿角密布,深港停船似蚁。密林深处多虎狼,窝盘草中藏刀枪。潜磨爪牙多忍受,一声霹雳冲云霄。
才出得船,到了旱地,岸上面早已有黄胜、张峦等人接着,后面又有王春、曹豹。除此之外,还又有一队小喽啰,赤帻赤,领巾红,幡花鼓乐来相迎。喽啰在关下都摆了酒,特意来迎接严浩的,这阵势把严浩都吓了一跳。
当下众人厮见已毕,黄胜牵着严浩的手道:“俺们在阳武,早听说你这‘短尾蝮’的大名,可惜今日才得相见。”张峦亦道:“久闻英雄大名,贫道稽首了。”后面众人都过来相见。
早有喽啰使托盘托了酒,来进严浩。严浩慌忙便道:“不敢,不敢。小人何等样人,倒叫众位头领这般相待。”众人便道:“兄弟既然是曹头领的至交,自然就是俺们的至交,山上全都是好客的兄弟,到了山上就不用客气。”多年不见,这一见面儿,曹豹又提起来许多陈年的旧事,与曹豹寒暄。
一连有三日,山上众头领大摆筵席,管待严浩。严浩心内便道:“早听说黄胜极能容人,看来不虚,不然的话,山上如何已这般兴盛!我且把话说来与他听。”遂开口道:“俺这次来,劳动诸位哥哥这般款待。实不相瞒,如今确实有一件苦事,还求相助。”
黄胜笑道:“兄弟有甚难处?我山上虽然有些简陋,些微银钱还是有的,要便直说。”遂叫喽啰端上盘金银。只见严浩又推辞道:“俺在延州做了件祸事,各处缉捕,安身不得,还望哥哥能容纳。”
黄胜便道:“这有何难?我这里现成的数位好汉,皆做过泼天的大祸,兀自投奔在山上。兄弟不嫌弃,只管住下。”严浩心里面寻思道:“说来这黄胜武艺亦只是中上,才能又是一般,凭甚做得了一寨之主?要紧是心能容物。这一套富贵送与他家,也不枉费俺一番心思!”
想到这时,严浩遂就低声道:“才刚兄弟说一个玩话,哥哥莫怪。实不相瞒,如今我得了一个消息,有一场富贵要送与哥哥。”遂一五一十,将延州打听到的事情,细细地说与众人知道。
众头领听了全都喜道:“他哪条路不走,偏从这过!果然是一件天送的富贵!正是蛇头上的苍蝇——自来的食,若不夺时,负了天了。”商议已毕,众头领遂各自回去安排。
按照延州那头的消息,这一批财物四月间能到。转眼间四月都过去了,李准那里仍迟无消息。众人私下里猜测道:“那元昊、张元是甚么人,打不打孟州,倒叫个都管给看透了。想是边上已安静了,他们不用从延州来了。”
还有人道:“就算是不打,那些人老小儿都在东京。他们在边上赚到的银子,难道还跑到边上花去?怎么着也得运回去。莫不是上面赵官家怠懒了,不愿管延州赈米的事了?这样他们就沉住气了。”
议论归议论,李准那头迟没有消息,也没人能给个确切个答复,众人免不了有些懈怠。
如此又过一个月,黑山这边,已彻底断了念想的时候,突然延州来信报道:陈都管下个月便要经过。众人大喜,重抖擞精神,布置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