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个半之后,正逢六月。那陈都管早已经安排妥帖,引了李虞侯、两个教头并一队车轿骡马,驮了家资,转眼已近了阳武县境内。知县是一个会事的人,因知道夏竦的左右要经过阳武,立刻派出去赵典史、孙押司等几个心腹,搭了个凉棚,在路上迎接。
正值暑天,连绵雨已经下了数日。俗话说“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好不容易等到雨住,众人看了看日头,终于晴天,陈主管那边也快要到了。
及众人等着了陈都管,立刻将陈都管一行人引至路边的一个镇甸,找到事先安排的酒楼,叫楼里杀了百十个鸡,宰四五腔羊,大摆筵席,今日楼里面不招待别人,只叫陈都管一行都吃好。
临别的时候,赵典史找个僻静的去处,拿了二百两银子出来,与底下人路上做盘缠。送与陈都管的是一件金佛,另有一幅种放所绘《山居图》,专叫转赠与夏相公。
来时知县曾有过吩咐,这一段路程,叫李彬、严东两个得力的班头好生安排,护送这行人出县。趁着早凉,众人一早便行。
那李、严两个班头引了三十个土兵,在前面开路,众人迤逦出了镇甸,往郊外赶来。走了一程,李虞侯遥遥指着道:“那是甚地?如何毒日头下非绕远路,不从那走?”两位班头忙回道:“官人不知,那一条路通往黑山,黑山上面有少许强人,那厮们奸猾,县里几番都拿他不住,怎敢从他那经过?”
李虞侯道:“俺们在边上做事的人,甚么没见过!我家相公的帐下,猛将如云,夏军也不敢把俺们怎样。怎么到了中原腹地,叫几个山贼倒吓破了胆!他比西夏元昊怎样?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下面的惯例!故意指着强人的名号,好叫上面人多拨钱。多一个强人,不知道养活了多少的巡检!白白拿着国家的俸禄,正事儿一点儿不肯干!”
无缘无故的,挨了李虞侯一通数落,两个班头心内道:“这小婢养的,俺们好心告诉一声,突然就成了怂包夯货,就数他能!过一会儿真让这孙子见上几个强人,那就好了!有些人真得让他吃些苦头,才知道厉害!”
虽然心里面这么想,班头们没一个敢多说的。一个个全都是缩着脖子,低着个脑袋由他训斥,哪敢回一句。轿内的陈都管听见有强人,忙打帘叫道:“李虞侯,有强人时,不如还是绕路走罢!宁耐一时热,莫要过时悔。”
众人遂就不走近路,只绕路而行。须臾走了约一个时辰,太阳已经升到了头顶,轿内闷热,陈都管本人又身材肥胖,过不了多久便汗出如浆,很是有些当不得。陈都管一叠声唤人停下,出来轿子透透气儿。
谁知道外面并不比轿内好过,空气似乎都晒热了,头口马鞍上都有些烫人。就这么坐着不动弹,身上汗水就雨似的淌,这怎么走!只能是歇过了晌午再说。四下看时,不远处杨树底下有一个茶棚,可以歇脚。
为了能讨好李虞侯,少挨些骂,李彬、严东这两个班头,急忙先行赶过去探路。两个打帘儿进了茶棚,见里头一群的脚夫闲汉,全都脱得赤条条的,正自吃茶赌钱。二人见了,便要撵人。严班头当先开口道:“店家在么?俺们是阳武县本县的班头,相公有令,如今这茶棚被占用了!闲人一个不准留,全都撒开!”
听见这话儿,靠门口身上纹了青龙的汉子,跳起来道:“都是一般的父母皮肉,偏你们就怕热纳凉,偏俺们便纳不得凉!便是见了赵官家,也没这般说。”严东这厮,一路上挨了好几回数落,本来心里就憋着气呢,突然听见了这番话,这厮立刻憋不住,口内骂道:“这班打不死饿不杀的穷乞丐,贼心贼肝,倒来嚼咬人!莫说撵你,便杀你时,只好似打死一只苍蝇。”
因他发狠,茶棚里另一个方面脸阔的也道:“你赶俺们就得走么?不去!不去!爷爷左右一条烂命,不值甚么。惹起性来,便与你眉尾相结,性命相扑,能待怎的!”话音未落呢,众人大声鼓掌喝彩,两边看着场面僵持不下来了。
不说严班头跟众人哄闹。旁边的李彬唤过来店家,口内便道:“你这主人忒不晓事。不帮俺将这厮们撵出去,现放着贵客在门外候着,倒叫他等。你也是开门做买卖的人,官府问责你担待得起么!”
话没完呢,店主人连忙告个罪,过去求几个汉子道:“客人周全我小人的买卖。这些公人,吃罪不起。今次的茶钱算是白请,还请众人高抬贵手,权且让一让。”
却说两个班头将茶棚里吃茶、赌钱的一班闲汉撵逐出去,重新唤店主人端上来好茶,将座头使干净抹布给抹了,立刻将陈都管一行人迎进来。
后面李虞侯陪都管坐下了,急唤人打扇。因茶棚太小,不能安排下太多的人,其余的按照资历、职位,又先后进来了一小拨,更多的是在外面树荫下坐着的。当下众人都点了茶,唤酒保将草料喂养了头口。
这时候有一个新来的火家,手里面提着一只大壶,开始轮流与众人倒茶。火家牢记了师父的教导,按照尊卑的位次,一一来倒时,末位的一个便骂道:“你这添茶的不看么?怎么每回剩下个底子,都倒给了我!不会去拿新的么?”
这话儿火家似没有听见,也或者太忙了顾不上管,再次过来添茶的时候,仍旧把他排到了最末,气得这厮茶也不吃,坐在那一路冷着个脸儿,狠狠地盯着火家的大壶,以防下一次再落个底子。
吃过了茶,店主人又泡了些浮瓜沉李,上些绿豆、梅汤,甘草凉水,胡乱解暑。李、严两个班头勤谨,趁着众人在歇晌,差张千、杜万这两个弓手,前去探路,探一探毕竟稳妥些。
两个弓手听了号令,提了朴刀,往前就去了。行了约有六七里,见十数辆江州车儿停在路边,几乎将道路都堵住了。旁边有一班行路的客人,胡乱寻了个石头坐着,把个凉笠在手里面扇风,边吃着葫芦里酒,正在路边的树荫下纳凉。
张千、杜万见了这样,口内叫道:“这鸟厮们是甚么来历,怎地把车停在路边,不往前走了?”为首是个瘦长汉子,才刚正躺在树荫底下,把斗笠盖在脸上睡觉呢,因听见问,从地上爬起来声喏向前,便解释道:“上下看觑则个!俺们是胙城过来的客商,因天气炎热,行走不得,在此避暑。”
还有人道:“这鸟天实在没办法赶路,略歇一歇,消热了就走,肯定不妨碍后面的人。”
张千便道:“俺们还没有嫌热呢,这厮们就先纳凉起来,倒知道享福!你这车上驮的甚么?莫不是趁着边上吃紧,到此赶趁贩卖私盐的么!”
为头的慌忙跳起来道:“便给小人十个脑袋,怎敢大弄!因炎天暑热,贩些绿豆。”杜万自去头车上看了一看,翻弄了一遍,的确是绿豆。众人一叠声都道:“俺这确实是好绿豆。不须大火,汤滚便烂,又不费柴。”
为首的遂唤左右道:“快些与两位端公装一布袋,炎天暑热的带回去消暑。”两个人全都推辞道:“罢了罢了,这般沉重,值几个钱!”那人一听,便晓得了。从袋里摸出串铜钱来,送与二人买茶吃。
张千、杜万得了铜钱,问一句道:“你们从胙城过来的时候,前面的路况怎么样?走着顺么?”众人都道:“好走得很!这场雨根本不碍事,上下不信看俺这轱辘!”两个人问了几句后,叫众人纳完凉赶紧继续赶路,不能在这停留得久了,众人一叠声答应了。两个弓手便撇下众人,又往前去了。
两人往前面又行了数里,一地里都是蝉鸣聒噪、人影稀疏。张千便道:“叵耐李、严两个班头弄鬼!炎天暑热,他们自在吃茶快活,陪伴取乐,他自不来,倒赚好人,使我们来!”杜万道:“这两个班头素日悭吝,平日里得那些物事赏钱,全都是自己揣着了,怎肯略散些与我们!大热天里非绕远路,害的俺苦!”
张千便道:“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有那么多钱,那拨强人不知便罢,果真抢时,只绕路却顶个屁!如今我肚中疼痛,先去林中略睡一睡,你哨探着些,有情况时时,记得喊我。”杜万心道:“上面叫我们两个人来探路,你到林中睡觉去了,让我盯着。我又不憨!做甚么替你守着。我也落得一睡。”
当下两个弓手去林中睡了一小会儿,约莫好了来回的时辰,爬将起来,自转回去报道:“大路有个把过路的客人,当不得热,只在道旁树荫下坐着歇晌,不见有甚么尴尬人。”
李虞侯从旁边听见了这话儿,口里面立刻评价道:“我早说甚么!个把山贼,能待怎的?出了五更,倒赶个晚集!只好在毒日下曝晒走路!”当下唠唠叨叨了一通,好像是众人挨晒这个事儿,全都是两个班头的罪过。李彬、严东听着那骂,哪敢作声?
两个教头听不下去,忍不住从旁边劝一两句,李虞侯道:“他们领着国家的俸禄,在阳武县内捕盗缉贼,正是他两个份内的事儿。怎么他们没本事缉贼,反倒叫俺们绕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