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唐洛的人马大败之后,黑山的名声已传将出去,远近人户,只要听说这“黑山”二字,端的医得小儿夜哭。看这个样子,剿灭黑山这一股贼人,不是一朝一夕能完的事儿,只好等以后时机成熟了再说。
宋员外这边,因为已经招供画押,过后一寻思又反悔了,在牢里叫起撞天屈来。当下宋员外哭了一场,自己泣道:“我今年犯了凶煞,今番性命必然休了!只可惜撇了家小,却如何过!”
便有那节级牢子骂他道:“你们这些员外财主,直恁地不会做事!平日里不知孝敬,一毛不拔,白积下那金山、银山,死到临头有甚么用处?只好拿着到阎王殿里面花去!”
正在哭间,忽听有小声叫他道:“兀的不是县东头开酒楼的宋大官人么?”听见声音,宋员外抬头见了一眼,却是本县的一个当牢节级,叫做张岩,人都唤作张三哥,正是宋员外家附近的邻舍。
张岩当下告诉道:“告诉官人知道,知县的恭人,因为她的兄弟被杀,一力撺掇着相公,叫将官人老母、娘子一并捉拿,一定要发狠叫你全家替她兄弟报仇。如今仗已经打完了,这知县马上就能腾出手来,却如何好?”
宋岳听见了这个话,登时气破胸膛,口内骂道:“老天没眼。俺家世代老实,本本分分做生意,怎的便摊这般大祸?今番死了,鬼魂也饶他不过!”张岩劝他便道:“官人且莫着急,岂不闻‘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但肯舍得使钱时,铁板也能戳出条缝来。”
当下宋岳哭了一会,唤张岩道:“我有一个姑舅兄弟,唤作郑荣,最是豪杰,就在登州城外乌湖寨住。他要是知道我遭了难,必能想办法搭救的。三郎念着邻舍的情分,可使人去登州走上一遭,捎个信儿去。我日后到了阴司里面,也保佑着兄弟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早先的时候,张岩家得过宋岳周济,正恨无报答处,怎么不去?一发使人连夜去登州捎信。宋岳家中有的是钱,一面使用金银,与他买上告下,疏通关节。一面将些珠宝首饰,去磐石桥住的尹知县外宅解氏处说。这外宅近日很是受宠,相公处处听她的,她说句话儿,必然管用。
这一日,宋岳正在牢内烦闷,忽听见有人唤他道:“宋员外,好福气,你浑家过来看你了。”宋岳急看时,却不是浑家怎的!原来知县相公近日着张岩外出公干,张岩临行之前,使了钱,托人去相公面前说话,叫莫拿宋岳老母娘子。又托了人,想办法让宋岳娘子进了牢来,两口子好能见上一面。
那娘子头上一只青玉簪,穿一件石青色云雁纹蜀锦褙子,下面一条月白底六副单丝罗裙,腰间一枚玉环绶,身量细挑,肤白眉清。此时提着一个食盒,哭着过来。这娘子姓冯,闺名唤作冯蔷,嫁得宋岳五六年,素日贤惠。今日见了丈夫的模样,忍不住便哭。
当下说话,宋岳便道:“我今年摊上这件事儿,怕是难保。一会儿我就写一封休书,大嫂拿了,另改嫁吧。”娘子听了,惊了一讶,口内哭道:“大哥。我须不曾做了歹事,无缘无故,如何便将我休了!”
宋岳便道:“眼下的案子,你也知道。如今死了他的妻舅,这知县怎肯罢休?不如咱们及早撒开,多一个人逃出去也是好的。”娘子听见,口内便道:“大哥冤枉,哪个不知?你若死了,后面我也跟随去了。他纵是知县,上头还须有知州、官家。奴今回去,舍着家中万贯家私,必要上告。”
上告,上告,别人不知道,难道宋员外也不知道?这些日子,他已经吃够了告状的苦头,上告无非是那么回事,能有个屁用!翻案已完全不指望了。然而娘子不死心,总想尝试着救他出来。
过了数日,班头张谦公务才回,忽有人报:“张班头,先别回家,知县和恭人正急着找你。”这张谦新补的班头,哪敢耽误,急忙来见。去时,见两口儿正在亭中讲话,张谦不敢上前去打扰,自立在一旁。
此时恭人拿着封书信,与知县道:“我早说那宋岳家小留不得,相公却不放在心上。如今怎样?幸而是叫爹爹的人赶上了碰见,将状纸文书截下来。若不巧撞在了别人手里,却不是祸!”尹知县听见了这番话,口内便道:“事已至此,却又如何?”
恭人冷笑便道:“相公白读了许多书,临事却没有主意了,倒来问我!如今扳倒葫芦洒了油,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只叫张谦领着几个差人,都扮作强人,趁夜摸去他家里,将那新妇、婆子全杀了灭口,却做成黑山贼人来打家劫舍。上头问时,咱们不过是监管不严,他唐巡检亲自出兵尚且败了,更别说咱们。”
当下两口儿见张谦来了,唤上来叮嘱了张谦几句,叫他务必将事情做好。张谦听了,心里面忍不住骂一句道:“他娘的,我以为能有什么好事!你们惹出事情来,自己不好收拾了,倒叫我去做这等事!”
虽然不满,怎奈他是知县相公,现管的人,怎敢不听?可怜兔儿没有肉吃,没别的办法,张谦也只好领了言语,自己寻人干事去。
这边张谦找了两个心腹的土兵,一个张乙,一个李四。那宋岳的家宅就在东城,三个人当夜打扮好了,摸将入去。瞅个空处,三人闪到个黑影里等着。李四在后面,口内叫道:“班头哥哥,甚时下手?”
听见这话,张乙在一旁骂他道:“糊突桶!你是曹豹我是王春,领头的哥哥便是黄胜,甚么班头!若要问时,你也只需这般说:‘大王哥哥,甚时动手?’再说错时,老爷便打。”
平时众人没注意,今日一看,宋岳家的这处房舍,却好座落在关王庙旁。三个人摸黑急去时,关王庙旁边,突然刮起来一阵旋风,从三人头顶上卷将过去,三个人登时惊了一吓。李四胆小,急掉了朴刀,口内叫道:“了不得,大王哥哥,神明怪罪!”
张乙听了,口内骂道:“我把你这个没用的!班头既然找到了俺们,就是故意要提拔带挈,这差事别人想要还捞不着呢,你来这里大惊小怪!莫说叫你杀人放火,便叫你去死时,又能怎的!”
事到临头,摊上李四这不顶用的,张谦也害怕这厮误事,立刻在一旁告诉道:“要不去时也不难,直把你发到关上,便死了,也省了一口棺材钱。”李四听了,急低了头,不敢再继续大惊小怪,班头说什么就是什么。
趁黑无人,三个人自悄悄地闪去宋岳家门首。张谦打头先去敲门,叫张乙、李四两个望风。门首的小厮听见了声音,急忙来开门时,叫张谦抽出腰刀来,一刀把个小厮给捅了。三人趁势就进了那门。这个时候,宋岳家里面人已经不多,只剩下娘子、老母并数个侍女丫鬟。因听见动静,里头便有人走出来打探。
前面房里,一个丫鬟披了衣服,打着哈欠,走将出来。叫张乙劈角揪住了,把来杀了。另一个听见外面的动静,又因为同伴迟迟不归,也拿了灯,朦胧着眼,便要出门。一面口内埋怨道:“瑞儿,你这妮子忒不成事,走路都能绊住了脚。”等她把房门推开看时,只见明晃晃一把腰刀,就在脸前,这觉登时便醒了。
张谦在前,将她提住,口内问道:“家中现有多少人口?你家主人现在何处?”这丫鬟惊了一吓,心中便慌。口内便道:“好汉哥哥饶命!因前日我家主人犯了官司,伏侍的人尽皆走了,如今只有我们几个。娘子、院君,全在后院。”张谦听完这话,也不留活口,立刻就将丫鬟给杀了,直进了后院。
张谦走到后面看时,远远见一处灯烛未灭,内有人影。往里面张时,见那人杏眼含泪,蛾眉微蹙。却不是宋岳的娘子怎的?因前日去上告递书,当案官吏收了状纸,叫她且回,这几日莫要乱走,在家等着。不出数日,上面自然会有人来查。
等到如今也没有消息,娘子晚间见过阿姑,宽慰了几句。去床上躺了,有些眼跳,辗转反侧,更睡不着。遂摸将起来,点了灯。就坐在灯下琢磨思量。
此时听见外头声响,冯氏立刻喝问一声,却无人应。娘子心疑,急忙把门来开时,正撞着张谦,叫张谦瞅个正着,手起刀落,可怜冯娘子一颗头伶伶俐俐掉在地上。
张谦看着头言道:“相公本待放了你,怎奈你却不识时务,竟去上告。冤有头债有主,你便到阴司告状时,也只去告尹知县,与我无干。”后面张乙、李四这两个,已经将丫鬟、婆婆尽皆杀了,来寻张谦。见人已死,三个人胡乱抢些财物,装作是贼人抢掠的模样。害怕邻舍听得声音,又兼狗叫,此地三个人不敢久留,一道烟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