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正在房里面想时,恰逢李主管有事来找她。天气寒冷,这暖阁里面帷幕重重,却有些热燥。香炉里灵猫香气摄人,画上面美人颜色夺魄。王氏坐在交杌上,身上穿着件满花锦鹦哥绿褙子,里面的是鹅黄抹胸,漏一抹白脯。下面系一条八幅石榴裙,腰间佩着玉鸳鸯,脚上窄窄一双弓鞋。
李主管把事情回完后,一时半会的,他也并不着急走。瞅见无人,李主管先去王氏肩胛上只一捏,便嘻嘻地笑。那婆娘打掉他的手,口内便道:“莫与我顽,明日我去告诉太公,就说你经常欺负我,撵出你去。”李主管嘻嘻笑着道:“娘子恁狠心则个!你也舍得?”
王氏骂道:“便是我有心在太公面前周全你些,尚需避讳旁人的耳目。让人看见,就不好说了。”李主管满不在乎道:“这庄上除了吴太公,哪个敢管这等事。”
王氏听了这个话,“扑哧”一笑,当下伸出来两个指头。说话便道:“明日我便告诉他去,你也不怕?你把手摸摸腔子上,统共长了几个脑袋!”
这话儿李主管不听见便罢,一听见了,急忙跪下来求饶道:“娘子饶恕小人则个!这话儿休要胡乱说。”见此王氏便骂他道:“好个胆小罢软的人,原来平日里赌咒盟誓,只是装给我看的!只一句你就吓得没胆,也算是个汉子!”
李主管听见她这么说,遂放了心,咂几下嘴吧,口内便道:“虽然只是一时的玩话,咱们也不能不防备。为稳妥间,往后见了他避讳些好。”王氏便道:“躲躲藏藏算的甚么。现如今正好有一件官司,我管保叫他离了眼前。”遂就将丁三这封书信的事情,拿出来告诉。
这事儿李主管十分肯干:只要这一次吴英死了,吴太公是个糊涂的人,所有吴家庄的这些产业,保准都到了王氏的手中。主管与王氏是相好的,她得了不就是自己得了!
当下两个人商议了一番,那婆娘将吴磊唤入房内,用了笔墨,学着信上那人的笔迹,去信中增减一些言语,改的好了,封了口儿,与了丁三二十两银子。然后叫庄上的一个心腹人,引着丁三,携上书信,一径望莱阳县知县处出首。
见这么安排,丁三立刻不满意叫道:“好舅母。莫要等棺材出了,讨挽歌郎钱。不要拿二十两打发我,这二百两银子我现在就要!谁都知道,这件事情不是个小事。出首之后,吴英的相识难保不报仇。小人带着这些银子,好出去逃命。若这钱不全拿出来,趁人都在,我便吵嚷起来,叫你们跟着一块儿都死!”
那王氏听了这个话,口内立刻喝彩道:“好个丁三,果然胆大,是个能干大事的人!我这里正缺你这样人才。倘若全部给了你,事情没办,你却得了钱一个人逃了,却又如何?如今着急筹措不开,我先与你一百两,剩下那一百两,等事成后再与。”
却说因丁三上告,莱阳县知县得了这封书信,心下大惊。急忙使人携了书信,去登州府处告知。一面又使周班头、钱班头引几十个差人,前去吴家庄拿吴英。这两个班头一个唤作周浩,一个唤作钱坤,平时闲着,尽去吴英庄上吃酒,听见这话,一个个惊得吐了舌头,半晌嘴巴合不拢。
事既已发,相公发签定要拿他,谁敢驳他?没奈何两个人只得治了台陷车,引了差人,手里面钢叉、五股叉、朴刀、留客住,迤逦便往吴家庄赶去。
寒冬腊月,天上飘下来鹅毛大雪。众人在路上走着时,愈觉得这风儿吹的料峭,往前面看去,天地之间全都是银白,这情形根本就走不快。众人走了一二十里,踏雪成坑,尽湿靴袜,一个个全都冻得哆嗦,眼看这路就走不动了。
那边周浩道钱坤道:“哥哥,天上下雪,肚内饥饿。你今早出门吃饭了不曾?”钱坤听见这个话,心中会意,便跟着道:“却是作怪!今天不知道怎么了,便是我肚内也饿得紧!”周浩便道:“那对面不是酒肉店?我们且去略坐一坐,待吃饱了才好拿人。”钱坤也跟着附和道:“兄弟说的很是。”
当下两个班头并数十个差人,全部都涌到店里面坐定。店主人此时正在向火,见了众人,急忙起来一叠声让。当下抬出几瓮清酒,温了上来,切好牛肉,安排酒馔,都搬上来。店主人心里面纳罕道:“平时的时候,这厮们尽去庄上吃那不花钱的酒,如何今日到了这里?却是作怪!”
见众人坐下吃上的时候,店主人亲治两碗头脑汤来,与二位班头赔话道:“下了这么大的雪,也不好赶路。相公这次是什么大事,这样天也不让班头们闲着?”
周浩便道:“咱莱阳县如今摊上了大事:有人去县衙出首说,县里有人跟强人勾结。不然的话,哪个这样天出来找罪受!”店主人道:“勾结贼人,果然这件事不小!怪不得冒雪出来呢!我却不知:就咱们小小的一个莱阳,也有这样胆大的人么?班头莫不是故意说笑!”
周班头道:“可不是怎地!你看看俺们这一幅行头,像是来游山玩水的么?说起来这人,方圆几十里也算有名,你、我也都有些认得,只是这名号我不能说,说出来就是泄密了。”
店主人正在纳闷间,那头钱班头也跟着道:“可惜了了!这人年纪轻轻的,家里又不穷,干什么不好,偏爱结交江湖上的好汉,跟他们称兄道弟的,这不现在就出事了?做事之前,不想想自己是独苗么?他出了事,家里面太公没指望了!”
本来听了周班头的话,店主人有三分怀疑说,这人听着好像是吴英。及至听完了钱班头的话,店主人立刻确定了说,他们来拿的不是别人,就是吴英,心里面忍不住叫一声苦。
原来这处店面的本钱,正是吴英庄上给出的,是他家的产业。店主人与吴英又十分熟悉,关系不错。既然探得了这个消息,店主人急忙唤了个酒保,叫他赶紧去吴家庄,把这事儿给庄上报知。那酒保得了这个信息,飞也似的去庄上报信。
却说吴英正在家中,这日多吃了几杯酒,正在草堂上睡着未醒。晚娘王氏这一边,自从她去着人报信,心里就一直不安稳,忍不住思道:“知县相公得了消息,必定着周浩、钱坤这两个班头,前来拿他。他们跟吴英素日又好,如何不想法周全他些?我还需找一个妥当的人,去门上盯着。倘若有人过来报信,不让他知道。
此时那酒保到得庄上,急拍门时,有急事要寻吴英。庄里面李主管慌忙迎入。这酒保见了人来,着急便要寻吴英。这李主管如何实说?只推不在。酒保焦急,只将店中之事拿来告诉,叫主管必将这事转告,说完去了。
周浩、钱坤两个班头等了一会,约莫那吴英已去得远了,周班头遂就说一句道:“眼看这雪差不多停了,兄弟们也都吃好了,该上路了!”众人也就停了说话,站起来要走。当下班头们赊了账,带着众人走出店来,一径往吴英庄上就来了。
没多久众人便来到了庄上,一叠声地拍门叫嚷。这时候吴英已睡醒了,听见两个班头到来,自己亲自来开了这门。那周浩、钱坤见了吴英,都吃了一惊,心内好一阵叫苦。大庭广众的,又不能直接把他给放了,没奈何只得上前来缚了,口内骂道:“我把你这贼砍头的!如何做了黑山强人!”
那边吴英光着眼,见这厮们将他给缚了,送进了陷车。吴英停了半晌后,口内屈道:“这倒作怪!两位哥哥,是甚么事前来捉我?”两个班头也不搭话,领了人便走。不说众人回了县衙,周浩把吴英提出来,先在使臣房内押了,钱坤自去回禀相公。
眼瞅四下无人的时候,周浩立刻小声与吴英道:“二郎,事不好了!现在有人拿着封信,来相公处首告,道你正是黑山的贼人,要治你哩!”吴英听了这话便道:“我问哥哥,是甚人来此首告?”那周浩便道:“那人俺们不认得,听说是你庄上的丁三,在你匣子里得了封书信。”
吴英听见这个话,猛然醒道:“是了,必然是师父叫我捎与王元的那封,吃他盗了。”吴英遂道周浩道:“既然是这样,本县赵押司是我亲舅,还烦哥哥通告一声,救我则个。”周浩便道:“二郎放心,这个自然。且莫言语,有人来也。”
却说知县听得拿了吴英,叫且枷了,投个单身牢房里关押。只等州里拿了郑荣、王元,一并处置。却说赵押司得了消息,心内便道:“巧媳妇做不得没面馎饦,打官司哪里少得了钱!不如去吴家庄取二三百两,也好上下疏通使用。”
当下押司计议已定,急使了一个主管,到庄上问吴太公索要银两。那头王氏哪肯叫见?口内便道:“二郎勾结黑山的强人,攻占府衙,杀死知县,那是个株连九族的大罪,我们需吃他带累,上面发问,使钱如何救赎?白打了水漂。”遂将来人哄赶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