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夏军前军在攻打朱观,元昊又命一支夏军在姚家川设障,阻住宋军撤退之路。
后队武英的宋军,也已被夏军给拦截住。
因为被夏军截断去路,武英立刻率领宋军冲阵,意欲冲出夏军的重围,怎奈夏军的人数太多,武英几番冲杀不出,不得已先去占了高处,从高处往夏军阵中射箭。眼看着武英已经多处受创,军中箭矢也将要射尽,仍不能撼动夏军的阵型,众人甚急。
因情势紧急,武英看着耿傅道:“英是武人,战死应当。参军是文人,厮杀不干你文人的事。趁着今晚的夜色,我派人把你送出突围。”耿傅听见这个话,遂就笑道:“都监说的什么话!都是袍泽,我岂不能与众人同死么。”
这个时候,渭州驻泊都监赵津率领的援军,已经近至姚家川了。赵津见武英被困甚急,急忙令两千骑军往来冲阵,意欲救出武英众人。怎奈赵津在突入重围的时候,马匹让夏军的马索绊倒,赵津翻身落马后,顿时被夏骑踩踏成肉泥。跟随的宋军见赵津战死,慌忙撤走,这一路援军算是完了。
好水川那头,王珪为了能救出来任福,趁夜夜袭。本来进展还算顺利,王珪一路杀过来,率军已逼近好水川时,黑暗之中突然一阵矢雨射来,正巧射中王珪的右眼。王珪中箭后翻身落马,幸喜得身边副将救得及时,将王珪抢出,众人趁黑急奔回营帐。
当夜王珪箭疮发作,呜呼殉国。临死之前,王珪朝好水川方向道:“非臣负国,臣力不能也,惟有死报。”王珪一死,这一路援兵也就完了。
眼看次日又到天明。好水川任福那一边,至此时任福之子任怀亮已经战死,任福本人也身受重创,人马也将要损失殆尽。众人苦苦支撑了多时,不容易等到王珪的人马来救,谁知道他又被夏军射死,任福的人马,又成孤立无援之势。
见势不好,副将急请任福逃命,任福于是斥他道:“我是大将,兵败至此,于今只能以死报国了!”眼看人马将尽的时候,任福吼一声“以死报国”,一面挥动着铁简,冲入敌阵。不多时主帅任福中十余箭,左颊中枪,绝喉而死,至此好水川宋军已全军覆没。
姚家川那头,宋军的弓箭已经用尽,武英本人也伤重身亡。因无人指挥,参军耿傅又立刻出来,接替武英上前督战。前军朱观那一边,恰好有之前宋军废弃的堡寨,朱观借助废弃堡寨残垣工事的庇护,与夏军作战,人马的损失倒不是太重。
宋、夏战斗最激烈的时候,元昊、张元这两个,正坐在山上,对坐饮酒,观望此战。眼看着好水川战事将尽,忽然来报,说因宋军韩琦西线溃败,延州范仲淹已得到了消息,急忙命东面种世衡、狄青、杨文广等人,赶过来支援。环庆、秦凤那两路,亦有宋朝的援军在路上了。元昊因听说宋朝的援军已经赶来,随即命野利遇乞安排撤军。
这一场仗,宋军大败,宋军此番战死者,除了桑怿、刘肃、王珪、任怀亮、任福、赵津、武英、耿傅以外,还有内殿崇班訾赟、西头供奉官王庆、侍禁李简、李禹亨、刘钧。宋军军士战死者一万三百余人,军中指挥、都头战死者数十。
所有宋军应战的人马,只剩下朱观及其所率不到一千的军士。等元昊的大军撤走之后,朱观被兵马钤辖王仲宝带领援兵救出来。因听说其他人已经全军覆没,只剩下自己这一支孤军时,这些零散着或坐或站的军士,立刻全都嚎啕起来。
元昊那头已撤走了,此役余下零星的宋军,也退去了渭州,陕西经略安抚副使韩琦亲自率人来查看战场。说不得满川尸首,遍地狼烟。山坡上、道路上、沟渠中,许多处尸首堆叠如山,中枪死的、中箭亡的,被焚烧得面目全非的,断肢残腿者不计其数,血腥气味弥漫遍谷,远处可闻。寒风里川口寂静得吓人,好多处皑雪已经被染红。
彼亦是人,骤然见之令人惊心。闻报战败,与亲自来看绝不一样,后者实在是令人震撼。
到这个时候,韩琦方才觉得说,范仲淹谨慎这事不错:“生死置之度外”这话,实在是说得太轻巧了。为将者掌管数万条性命,一旦疏失,后果实在是不堪设想。
好水川战败这件事,边上都已经传遍了。眼见得战事已毕,征人不回,数千阵亡将士的亲眷,听说韩琦回来的消息,持故衣纸钱为亲招魂,父老妇孺哭声一片,悲声震天。不少人上前来拉住韩琦的马头,询问军情,韩琦顿时泪如雨下。在边人跟前,韩琦又能如何对说。
被扶着的一个哀嚎道:“我儿跟随招讨出征,如今招讨回来了,我儿啥时候能回来?儿啊,为等你娘眼都哭瞎了!”还有人昂头望着天道:“如今招讨回来了,你魂灵有知,跟随他一块回家吧!”还有人撕心裂肺道:“我五个儿子都战死了,一个也没剩给我,老天啊,你让我怎么活!”说不得翁妪哭儿,妇人哭夫,一时间关右纸钱飞舞,哀声震天。
就在李元昊退走之前,张元在界上寺墙壁上题诗言道:
夏竦何曾耸,韩琦未足奇。
满川龙虎辇,犹自说兵机。
落款为:西夏太师、尚书令、兼中书令张元随大驾至此。
好水川大败之事传到东京,朝野震动。赵官家为此不食三日,厚恤阵亡将士的亲属。朝堂上弹劾夏竦、韩琦的不计其数。因这场败,韩琦没什么多说的,遂上书自劾。倒是夏竦替韩琦说话,声称在好水川收拾战场时,从任福衣中得到韩琦嘱戒诸将的公文,此战是诸将不听号令,贪功冒进,责任实在不在韩琦。
话儿虽然这么说,到底主帅任福人已经死了,问责还该是问上官。当初是夏竦、韩琦、范仲淹他们三个人去了西面,主管军务,如今泾原路突然大败,问责不找他韩琦,又能找谁?
宰相吕夷简大声感慨,连连惊道:“一战不及一战,真可骇也!”那头吕夷简大惊小怪,夏竦心内虽然愤恨,因他有把柄,敢说什么。
这个时候,偏偏范仲淹那边收到元昊一封《答元昊书》的回信。元昊那厮粗通文墨,张元又是个不第进士,这两个人加在一块,写出来的东西有甚文采?
为了写出这一封回信,当时这两个人琢磨了一夜,本来想引经据典的,说些文绉绉的话儿。怎奈他们又不想对宋人太客气了,非要在信里写上些侮辱毁骂之类的言语。古往今来的书籍里头,骂人的话语共有几句?还是赞美夸奖的词多。
因此上元昊、张元弃了翻书,直接按边上蕃汉的俗语来了。说不得这信里面什么“宫女弃子、愚夫赵祯”、“被妻批面赵受益”、“赵大耳刮子”、“后继无人赵受益”;“婢女之子、败撮鸟韩琦”、“从无败绩韩稚圭”、“二十万大军可平夏韩琦”;
什么“风流一首《鹧鸪天》,腌臜打脊泼才、恼羞成怒休妻夏竦”、“人头值三千文夏子乔”、“老畜生吕夷简”、“与宦官无交吕坦夫”、“长袖舞姬吕大娘”;
什么“胆大如虎晏同叔”、“铁面无私高司谏”、“私通甥女欧阳修”,种种之类的言辞,到处都是。范仲淹一个斯文人,从没在书信里见过这么多“鸟”字,读起来实在是伤人眼目。
本来就已经大败了,若这些文字再流传出去,让官家赵祯发起火来,说不定真能惹来刀兵,岂不正好合了元昊、张元两人的意了!仲淹立刻将书信焚毁,掩盖此事。
然而元昊既有信来,范仲淹私自将信焚毁,哪里能轻易遮掩过?不多久就有密信上报,道范仲淹将元昊送来延州的书信,私自焚毁,拒不上报,恐有密谋。那一头赵官家得此奏报,亦满心狐疑,于是命人问范仲淹。
仲淹只得辩解道:“元昊来信,言辞上对陛下及朝臣极尽辱侮,实在是污言秽语,不堪入目。陛下如果看过此信,心下忿怒,必然与西夏刀兵交战;
倘若不与夏军交战,岂不是默认元昊侮辱,却为天下人耻笑。我当着夏人使者的面儿,焚毁书信,不过是藉此告诉元昊:宋朝皇帝未见过此信,受辱者不过是仲淹一人。”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是国家的大事,范仲淹竟然把要紧的书信一焚了事,据不上报,太过草率。吕夷简不知道元昊在信里连他也骂了,以为这里头没他的事儿。听见说范仲淹焚信之事,吕夷简大惊小怪道:“人臣无外交,希文怎敢有如此做法?”
因这句话儿,参政宋痒立刻也跟在后面,公开在朝会上建议道:“范仲淹之罪,罪该问斩”。
吕夷简的嘴脸,夏竦这边早就知道。那老东西这么问,明面上是在弹劾韩琦、指责范仲淹办事不妥,其实就是剑指他夏竦,意思要责备他驭下不严。为这事上,夏竦立刻行动起来,一力保全范仲淹。
这个时候,枢密副使杜衍带头,出面替范仲淹力争道:“仲淹本质是忠于朝廷,欲招纳叛羌,怎可深罪!”知谏院孙沔也跟在后头,上疏极力为范仲淹辩解。除去他俩,众臣许多人也跟着应和,一一述说范仲淹在延州所建的功劳,实在不应该为了一件小过,立刻就严惩。
这个时候,宰相吕夷简也终于发话道:“仲淹之过,不是个大罪,只需略加惩处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