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吕夷简替范仲淹说话,官家果然没有将仲淹治罪,只贬他为庆州知州,重新命龙图阁直学士庞籍继知延州,兼任鄜延都总管、经略安抚缘边招讨使。
这件事情如今已定,当初劝官家杀范仲淹的宋痒,立刻就被人指出错儿来,众臣都认为他杀罚过重,实在不适宜宰相的人选,提拔他任相这件事儿,也就不了了之了。
没了威胁,吕夷简宰相的位置,如今就更加稳固了,满朝文武忍不住佩服:这一次吕夷简没出力,好处还都让他给得了,实在是令人不服不行。
范仲淹在延州将近两载,眼看着延州渐渐繁荣,诸事也已上了正轨,转眼之间又要转调。临行之前,仲淹作《渔家傲·秋思》一首道: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庞籍继知延州之后,仍遵循仲淹治边之法,依前继续在延州屯田,招募大量边民来耕作,将年老体弱边民裁撤归农,招募边民,命狄青在桥子谷筑寨驻兵。之前仲淹所筑“大顺城”尚未建成,庞籍继知延州之后,又继续修筑大顺城。
眼看着宋朝连吃两次的败仗,辽国那头,朝中许多的大臣,此时便觉得有机可乘,劝耶律宗真借口伐夏,亲自南征,收复关南十县之地。伐宋这事,虽然是宰相萧孝穆反对,然而这话说的人多了,辽主耶律宗真便也觉得,这个时候出兵伐宋,是夺回关南的好时机。计议一定,宗真便调兵遣将,开始安排伐宋事宜。
正在这时,户部使韩昌龄得知宗真伐宋之事,立刻去宗真跟前劝他道:“陛下既然决定要伐宋,如何不去问一问张俭?那人曾多次出使宋朝,对宋事熟知。朝堂上劝陛下南征的人,绝大多数从没有入宋,对宋人的虚实一概不知。他们为了图功劳,却令陛下以身犯险。”
因为韩昌龄这个话,突然提醒了耶律宗真。到了次日,不单是宗真亲自上门,一块来的,还有一班主张伐宋的朝臣,众人熙熙攘攘的,一块儿到张俭家问事来了。张俭近日因身上不适,因此见不了太多的人,一看这样,宗真就命随行跟来的都散了回去,只身一个又问张俭。
说起来关南,当初周世宗的时候,汉人从契丹手中收复当初石敬瑭所割幽云十六州之瀛、莫二州以及瓦桥、益津、淤口三关,宋人将这三关以南,统称为“关南”。当年“檀渊之盟”的时候,辽人求取关南之地,此事被曹利用坚决回绝。此地的地势,北连幽州,南通冀中,东扼海口,西牵河东,又水路纵横,港汊交错,是河北第一要紧所在。
因为此处地势平坦,无险可守,辽军铁骑常绕过三关,深入腹地数百余里,搅扰州府,河北之地常不得安宁。为这件事上,因要备战,河北路耗费了宋朝太多的人力和财力。
后来六宅使何承矩为守三关,开塘筑堤筑,壅塞九河,蓄成水泊,又将这些水泊相互连接,组成一道水线的防御。
如今几十年过去了,这条水线愈发壮阔,沿途曲折有八百里,宽数十里,周遭全是荷塘、菱角,芦苇、蓼花,至此辽朝骑军再难侵犯。若用船只,水泊里面又淤泥堆积,小船迷路,大船难行,贸然去攻打实在不易。
因为张俭这一番言论,宗真才知道关南如今的情势,按照朝堂上那边的言论,亲率人马前去征伐,水泊之上,辽军骑军如何能建功?到时前进不得,后退不易,一旦不小心吃了败仗,倒成了宋人的笑话了!
这个时候,张俭便道:“宋夏之战,宋人因为两番大败,正士气低沉。这个时候,陛下只需要派一使者入宋。宋人为防两面作战,如有所求,必然都允,何必劳驾陛下亲征?”
因为张俭这个话,宗真随即打消了南征的念头,然而这事儿却不说破,仍旧以伐夏为借口,命耶律重元、萧惠两人调动人马,在南京聚集。另一面宗真这边也派出去使者,奔赴开封,讨要关南十县之地。
如今局势正紧张的时候,朝廷急需要派出去人来,向辽使聘答。怎奈如今形势不明,宋朝这边,摸不清辽国的意图,这件差事无人敢应。这个时候,宰相吕夷简上书说,知谏院富弼出使过辽国,这件差事可派他去。更兼此人聪明贤达、精于应对,足以聘答。
对于吕夷简这个建议,欧阳修立刻出来反对道:“当年颜真卿刚正遭嫉,与奸相卢杞之间有隙。淮西节度李希烈陷汝州后,卢杞建议派颜真卿做使者,传达圣意,终致颜真卿被缢杀。富弼曾多次弹劾吕相,吕相却偏偏推荐他,可知这是不怀好意!”
因这个话儿,对于派遣富弼这事儿,赵官家遂就犹豫起来,暂停了下旨。富弼听说了这事后,便进宫面君,直接叩首自请道:“人主忧虑,是臣下之耻。臣不敢爱惜性命,贪生怕死。此去聘答,臣愿意领!”既然富弼这么说,当下赵祯主意遂定,命富弼先接伴辽国的使臣,再由他率领宋朝的使臣,去辽国出使。
等富弼与辽使见了面儿,不久便探得了辽人的底细。富弼将辽人的意思,立刻上书报与赵祯知道。赵官家遂就发话说,再增岁币这件事儿,还可以商议,索要土地绝对不行。
等到富弼亲去了辽国,亲自面见了耶律宗真,耶律宗真那个厮,又觉得按照之前的约定,有些太亏,开言便道:“南朝违背世盟,塞雁门,增塘水,修城隍,籍民兵,意欲何为?
如今群臣都上书说,要举兵南征,是我遣使与两家说合,若讲和不成,再举兵不迟。”
富弼立刻回复道:“北朝众臣如此说法,难道忘了章圣皇帝的大恩么?当年澶渊之役,南朝大胜。南朝本来想趁势北进,是章圣皇帝不忍见北朝生灵涂炭、神器流离,这才有了‘檀渊之盟’这件事。
倘若按照诸将的意思,趁势北进,则北朝军士无一能逃脱。而且北朝与中国交好,于人主有利,对于臣下无所获。一旦北朝与中国交恶,于臣下有利,对于人主则弊大于利。”这话儿宗真倒好奇了,于是让富弼再详细说说。
富弼便道:“当年晋高祖石敬瑭欺天叛君,灭唐自立。其侄石重贵继任后,王朝已经到了末代,皇帝昏乱,疆域狭小,上下离叛,所以后来被契丹攻克。即便是如此,契丹为了打下来晋地,人马的损失,也将近一半。
如今中国疆域万里,精兵百万,法令修明、上下一心。一旦进军,北朝能保证全胜么?宋、辽两家都是大国,一旦开战,战线延绵如此之长,恐怕不能单线作战。那么所有调兵的权力,全都归皇帝一人么?
倘北朝胜了,论功行赏,大族崛起,藩镇割据恐将不远,得利最大的并不是人主。一旦战败,罪责必将全归于人主。若两家通好,岁币自然尽归于人主,群臣又能有何利可得!”
当下富弼将宗真说动,然后又继续解释道:“之所以南朝堵塞雁门,只因近年来边塞不宁,为的是防范夏人元昊。至于‘塘水’这件事,其实是始于何承矩,在檀渊盟前开始筑造,也不是新近才建好的。城隍皆是修旧的,至于民兵补阙这事儿,多年以来,因军中兵额不满员,才招募民兵。‘民兵’都是父死子继,边民也籍此营钱糊口。”
富弼随来使去了辽国,见过辽主宗真之后,又答了几次辽主耶律宗真的问疑。到这个时候,虽然宗真仍有些反复,到底南征这件事儿,是彻底罢了。虽然可以不动刀兵,然而此事并不能就此就罢休,辽人又开始索要关南十县。
富弼这边,直接让辽使递话说,当年章圣皇帝不忍心见两朝赤心之臣互相厮杀,遂委屈自己定“檀渊之盟”,天地鬼神都可做证见。若北朝一定索关南十县,就是破坏盟约、挑起事端,过不在南朝。倘若辽人执意坚持,惹起来事端,先前“檀渊之盟”所定的岁币,也只好作罢。
辽人无法,又开始商议和亲和增加岁币这两件事儿。临来之前,富弼和上面通过气儿,赵官家一直子嗣艰难,对长女福康公主极为珍爱,不舍得女儿去和亲,更偏向于增加岁币。对于新增岁币的数目,上面定的是钱二十万贯、绢二十万匹之内。
开始辽人偏向于和亲,富弼便告诉辽主道:“按南朝的惯例,公主出嫁所带的资银,是十万贯,而且只有这一次,北朝真的愿和亲么?”辽国权衡了一番后,都认为和亲这件事不合算,还是增加岁币更好。甫一开口,他们便索要五十万贯,富弼当即又一口回绝。
有人与宗真出主意道:“南朝派富弼做使者,此是个文人,没什么胆略。主上以我大辽精兵强将示之,先惊其心。然后派他去边远、荒凉之处,用‘苏武牧羊’的典故点他,此人必然急于求和,到那时咱们事情就成了。”
宗真随即按照此计,命使者带富弼来回奔走,先后在穆丹河、上京、雄州等地会见辽主,两边议事。谁知道富弼不怕麻烦,不管这厮走到哪儿,与辽主说话,嘴里面都是老一套。
而且宗真还听见说,富弼见了家中的急信,不愿意被这些影响了大事,当即当书信撕毁了,可知此人不容易撼动。没奈何只好按宋朝的意思,把增币降至钱十万贯、绢十万匹。
因为盟约的事情上,辽国这边人抠字眼,也有些细节没定妥,少不得要富弼来回递话儿,在辽、宋两地又奔波了数次。
不容易两家和谈成功,终于到了下国书的时候。富弼接到宰相吕夷简的国书,对中使道:“若国书与口传之词有异,罪责可都在使者的身上。”因此要求打开来先看。谁知道这国书不看便罢,真打开一看,果然与口传之词不同!
发现了有异,富弼立刻骑马赶回东京,连夜面见了赵官家,请求更换国书后,这才携带了国书,又赶赴辽国。等到和谈完毕后,富弼回京,以“国书与口传之词不同”为由,在朝会上痛斥吕夷简。
夷简那边连称失误,只推说是草稿拿错了。这话儿富弼完全不信:宰相是个精细人,更换国书这种大事,怎么可能错拿了草稿!欧阳修等人也一块儿跟着,痛斥吕夷简在国家大事上挟怨报复。
正在争执不下的时候,富弼的丈人晏殊那厮,信了宰相吕夷简的话儿,出来说吕相为了国家的大事,夙夜忧心,绝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动手脚,就是一时的失误,实在是富弼太较真。既然事情已及时挽回,没造成损失,赵官家也就不追究,这件事情就此罢休。因这件事上,富弼与晏殊翁婿两个,又增加了许多的嫌隙。
事成之后,赵官家因为富弼使辽的功劳,欲授富弼为枢密直学士,迁翰林学士,富弼坚决推辞道:“依臣的本意,一文的岁币都不愿再加!只因为国家如今要讨伐元昊,腾不收手来与辽人较量。不然的话,臣这次必然以死相争。陛下升赏,臣不能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