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场雪下了没多久,这天气看着就冷起来。大清早的,念薇家突然有人来叩门。听见了声音,絮儿急忙披上了厚衣服,口里面应着就去开门。
看时却是那肖推官,这人今天饮了酒,似乎这酒还有些饮多,此时面上红扑扑的,带着一群人就来了。自从念薇说那话后,这厮消停了半个月,谁知道今天又上门了,絮儿开门看见是他,害怕被自家主人训话,头疼不已。
看见絮儿开了门,推官立刻指挥人将东西搬进来。这里面木炭也有、石炭也有,还有什么花丝熏炉、提梁手炉、卧褥香炉,一连带了好几套过来。用他肖潜自己的话说,再怎么着,念薇也是他最敬重先生的女儿,就算是闹得不愉快,该帮的忙儿,仍旧还是要帮的。由不得念薇收不收,众人只顾往里面送。
家里面闹出来偌大的动静,娘子那头已听见了,正高声问絮儿情况呢。那些木炭之类的东西,此时差不多也搬妥了,肖潜便呵斥众人道:“这厮们腌腌臜臜的,退出去罢,莫给娘子脏了院子。”眼看伴当走了之后,姓肖的也不等主人谦让,直接走进来到厅上坐下,絮儿只好跟上来敬茶,一面用眼睛看娘子。
这肖潜将香扇放了桌上,手里并不去接茶,拿眼看着杨娘子。念薇却把脸看向别处,也不做声。肖潜遂就起身叫道:“穿得多了,这屋里面好生闷热,絮儿与我把衣服脱了。”
絮儿因为听见唤,便过去帮他脱了衣裳,拿去挂在了衣架上。肖潜身上穿着貉袖,坐在椅上,眼睛虽然看着念薇,口里却问絮儿道:“你家娘子,近来身上还好么?”
絮儿遂道:“近来娘子感些风寒,有些咳嗽的症状。这两天吃了几副药,已见好了。”念薇因为絮儿话多,吩咐她道:“时间不早了,絮儿该去抓药了。”听见这个,絮儿也就停了说话,提上篮子告辞走了。
念薇那头不说话,肖潜在屋里走来走去得踱步,口里也就讪笑了道:“就算那件事不成,看在先生的面子上,帮忙买些炭总可以吧。家里面没个男人帮忙,你看你都已经病了。”听见这话儿,念薇遂道:“多谢肖推官好意,真的已经有人在帮忙,咱们以后还是不见吧。”
听见这话,肖潜立刻发怒了道:“这些年来我对你怎么样,你难道不知?我比不上一个死人么?只要你肯点个头儿,我现在就家去休了那个妇人!”念薇见了肖潜发火儿,遂告诉他道:“其实当初有没有杨巍,咱们俩也是不合适,没这个缘分。”
肖推官有时候觉得说,这些年来,就是块石头也该化了,可恨每次触及这事,念薇总是把他往外推。肖潜非不信这个邪,要问问她那心是什么长的。既这么想时,趁着醉意,一把攥住念薇的胳膊,念薇突然被他攥住,惊叫一声,慌忙挣扎,一掌批在那厮的脸上。
这一巴掌虽然不重,却打得肖潜这酒几乎醒了,此时紧紧攥住念薇胳膊,眼中喷火,恨不得立刻掐死这个妇人。正这样想时,突然外头就有了动静,听那个声音,应该是絮儿回来了。肖潜遂就住了手,两个人分开。
絮儿不是一个人回来,同回的还有一个后生,年纪大约有十七八岁,这厮肖潜却也认得,也是个念薇父亲的学生,唤做刘祎,是密州本处刘知州的侄儿。
刘祎进门来看见了肖潜,立刻上来与他说话,叫他师兄。然后他又提起来杨巍,大为夸赞了一通,只听见这厮说话道:“要不说推官是杨大哥最好的兄弟,如今杨大哥不在家,多亏你时常能过来帮衬,其他人真的没法比!咱们先生若在天有灵,看见你也该欣慰了!这才叫患难见真情呢!”
肖潜便敷衍他几句道:“你怎么今天过来了,没上学么?”刘祎便回道:“这几天一冷,染上风寒的人不少,我们先生也病了,没法授课,这不我就过来了!”
见肖潜要走,这边刘祎还叫住他道:“我路上帮师姐买的点心,味道不错,师兄不留下来一块儿尝尝?”肖潜推辞了便道:“衙门那边还有些事情,你们吃吧!”
肖潜从念薇家回来时,琢磨了一路,才刚被打的这件事,疑心被刘祎看见了。既这么想时,左边脸颊上便隐隐作痛,似乎仍有五指印。
街道上有几个顽童在大声怪叫,看见他来,嘴里面不住“嘿嘿”得笑,肖推官便疑心顽童们知道了他的什么事,或者看见了五指印,这是在笑他。气的肖推官立刻将他们呵斥散了。今天这事儿,肖潜越想越觉得屈辱,回忆起来,肖潜恨不得让所有知道此事的人,都立刻死掉,看见谁都想发一通火。
因为肖潜回家晚了,肖娘子问他是否用过了晚饭,过来嘘寒问暖的。肖潜不耐烦让她走过来打扰,冲着她只叫了一声“滚”。那一头肖潜的儿子正在念诗,正口内道:“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肖推官不能听见这个“薇”字,厉声呵斥自家的儿子,下一次再让他听见念这个,就把他打死,吓得娘俩哭了一通。
自从有刘祎帮忙以后,那肖潜真就没再去过念薇家里。这一段时日,刘祎除了去上学,然后帮着李念薇料理些家事,自己家里的事情,也没有工夫管顾了。随着这天气愈来愈冷,染上风寒的也渐渐多了。这日刘祎从书院回来,突然听说知州也染上了,遂过去看望。
刘知州因为风寒侵体,正在服药,侄儿刘祎赶过来看时,正好有外人在旁边,见了他就一个劲夸奖孝顺。刘祎这厮,旁人愈夸,他愈要表现,索性把从人也撵走了,亲自来伏侍叔叔吃药。这人看见了更夸奖道:“难得令侄如此孝顺,有他在这,比外人强,诸事安排得妥帖。到底是从小儿跟着的,与人贴心。”
刘祎听见了慌忙道:“相公夸奖,小人如何当得起。我在这里,只是略微尽一点孝心,还怕叔叔嫌我笨,不愿意用我。”那头刘知州亦说道:“这个孩子一向热心,我那哥嫂在世时,也是说他体贴人,比他哥哥、姐姐都强。要是在书上多用些功,就更好了。”
说到读书,那人也提醒刘祎道:“我听说书院里先生要考策问,也该回去预备些,你叔叔这里没什么大事。”知州也对刘祎道:“劳累了数日,快歇了去罢,我已好了。这里伏侍的人多,莫要牵挂。”刘祎也就借口温书,立刻告辞就出来了。
那头刘祎出来门儿,也不回去温什么书,直接往他堂兄刘芳洲那边去了。说起来这个刘衙内,最是风月里面的好手,遮莫是捶丸踏球、围棋双陆、顶针续麻、折白道字,没一个不精,没一个不会。更莫论知音达律、磕牙声嗽,打诨插科、吹弹咽作,更是样样都拿得出手的。
因为新近降服了好几个挑剔的花魁,把个衙内欢喜坏了。尤其是那个东京上厅的李行首,甚是爱诸般雅事的,甚得刘衙内心意。为了讨得李行首喜欢,衙内有意买一副名画,好拿去送她。刘衙内虽然在别事上面内行,于字画上面门道却浅,因此看见刘祎过来,急忙把这事与他商议。
刘祎不听见这画的名字便罢,一听说要买的是董伯仁的《周明帝畋游图》,立刻跳起来不相信。衙内遂道:“一幅画而已,这有什么不能买的?”刘祎遂道:“这是我师父生前的珍藏,留与他女儿做遗物的,她如何肯卖!”
衙内遂道:“荐的人说,咱密州一个姓李的娘子,她家里正有这一幅画,因为着急使用银两,所以换钱。一边要买,一边急卖,两家相宜的好事情,又有什么不可的?!”
刘祎遂道:“她家有这一幅画,外面人没几个知道,是哪个帮闲告诉你的?是小福三么?”衙内回说不是他。刘祎又猜是小张五,衙内也回说不是,又不让再猜,只管叫他帮忙买。
刘祎遂道:“买画没什么,要是下面人为讨好儿,借着哥哥的名义,去强买强卖却不好了。她家正是烈士遗孀,先人不容易留下来的东西,放在家里面是个念想,你怎么忍心买她的。你若是非要,我连夜临摹出来送你不行?哄那个行首足够了。”
衙内口里遂问道:“我听说明天一早,书院里先生要考策问,你今晚不去温书么。”刘祎遂道:“不瞒你说,我买了本前朝状元的文章汇编,什么吴师道、张柬之、张九龄、姚仲豫的策问答题,那上面都有,到时候胡乱抄他们几句,怎么不过了。能臣能吏,没有一个是做学究的!那些没你的事情要紧。”
既然是刘祎坚持不让买,刘衙内心内犹豫了一番,也就算了。刘衙内随即吩咐下去,买画这事儿,传话让荐的人就此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