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年尾了,诸事繁忙。此时忽然就传来个消息:那一日大雪纷日,街上正寂静无人的时候,杨巍带着几个伴当,回家来了。杨娘子突然看见他回来,以为是做梦,一时之间都没敢信。后来终于弄清是真的,抱着他狠狠哭了一场,到第二天眼圈都是红的。
细打听时,才知道原来是他们传错了消息:当初李元昊派遣使者入宋,说要讲和,范仲淹随即命陈隆以及另几个指挥,跟随夏使去了夏地,杨巍就随同他们一块儿,也去了夏国。因众人在夏地往返奔波的时日太多,到这个时候才刚刚回来。
至于先前众人听说的,什么杨巍在好水川打仗战死了,什么杨巍战败,被虏去夏国扣押起来,全都是别人误传的,根本就没有这回事儿。如今上头将杨巍从西边重新调拨回来,仍旧回密州本处任职。
亲朋邻居因杨巍回家,都蜂拥去看,不单是左邻右舍的都赶过来,连之前杨巍娘子与村里人之间的矛盾,到了这时候也都解了。也不知杨巍回村去说了些什么,杨六公亲自带了两坛陈年的好酒,身上穿的新簇簇的,同村人一道,欢欢喜喜的也跟着来了。
密州本处的亲朋故旧、远近同僚,也都一拨拨过来了,家里面熙熙攘攘的,一发好似早市上赶趁的一般,杨巍亦在家置办了酒席,答谢众人。又到了年底,家里面本就人手不够,又要采买,又要写帖,又有许多的人情往来,少不得刘祎又赶过去帮忙。
这一日刘祎抱着一沓子纸卷,一个人在路上急匆匆赶时,正好见肖潜从衙门里出来,刘祎急忙问他道:“肖师兄,你没听说杨大哥回来?今天他家是流水席,你怎么没跟着一块儿去瞧瞧?还在这到处闲逛呢。”
肖潜回头看见是刘祎,口里面不冷不热地道:“杨巍回来了?这几天天气不太好,他可回来得真不是时候。”听见这个,刘祎遂就纳闷了道:“只要人平安回来了就好,难道回家还要挑日子么?”
肖潜遂就解释道:“你没听见消息么?沂州那边闹疫症,染上的不少。这个时候办酒席,他们可真是无知透顶,难道都不要命了么?!”刘祎便道:“沂州他们有疫症,咱们密州又没有,怎么还不让聚聚了?杨大哥既然回来了,他们家以后的日子,必然就好了,师姐那我也就放心了。”
刘祎本想着说一句就走,偏偏肖潜叫住他道:“必然能好?花儿还没有百日红呢,往后的日子不好说,有些事真的未必呢。”刘祎听见这话不对,遂就板起脸来纳闷了道:“你不去倒罢,杨大哥又不曾抢了你的风头,何必说出来这些酸话!”
因刘祎不喜,肖潜也就罢了这话,又开始关心起杨巍的家事,问他诸事全都进展得如何,口里面道:“今天他们家人多么?你这么着急赶过去,是帮忙么?”
听见这几句还像话,刘祎遂重新换成个和气的脸儿,用手拍了拍纸卷道:“我这不是急赶着过去帮忙么,既然你今天也是闲着,咱们一块过去吧。”肖潜遂就推辞道:“你先去吧,我今天衙门里还有事情,改日说吧,你去了替我问个好儿。”听见这个,刘祎胡乱答应一声,抱着纸卷,一道烟地飞奔去了。
转眼间杨巍来家了已经五日,今夜杨巍在本处酒楼上宴请密州本处的同僚,少不得肖潜也到场了。肖潜看时,今夜这人来得不少:不但平素与杨巍好的王观察、唐巡检这几个已经全部到了,本州司功、司仓、司户、司兵、司法、司士,六曹的人马都来齐了。
主薄、典史这两个平素与肖潜关系更好的,也给杨巍这个面子,也到场了,可知这杨巍平素会钻营,人缘还真是不错呢。
这里头还有许多人,前几日肖潜有事要请酒时,他们都推故不肯来,赶到了杨巍的事情上,他们一个个倒来得齐全,跟点卯似的!这一夜看得肖潜有些心寒,突然他心里就觉得说,是时候要再往上走一走了。上一次有人荐肖潜,请他去沂州做通判,因为嫌远就没有答应,如今看到这个情势,有必要再去问一问了。
宴席上面,有几个提起来西夏的事情,问杨巍道:“你这次也算是出了国门,去外面长了见识了。给俺们说说,那元昊的国土能有多大?”杨巍想了一下道:“大概有山东、河北再加上河南,这三个加起来那么大。”
听见这话儿,好几个立刻惊讶了道:“那么说夏国正经不小!我以为跟山东差不多呢。若按我说,当初王则起事的时候,有山东、河北和河南的势力,弄不好他还真能成功!”
这时候杨巍急摆手道:“他们那人少,很多地方都没法住人!我们一路上过去时,好多是沙漠、荒滩、戈壁的,老远儿见不着几户人家。见着个毡房进去看看,黑洞洞挤着四五个孩子,什么都没有,日子比咱们边人还不如!”
因众人好奇,一个劲便问杨巍西夏那边的民俗风情,草原戈壁、沙漠荒滩的气候风景,蕃男蕃女的长相,以及那边厢饮食衣饰,杨巍也都一一作答。不少人忍不住感叹道:“蕃人脑袋上顶着一个锅底,他们那里的女人,都够宽容,见了那模样也不嫌弃,还继续过!”
有人便笑着回话道:“人家蕃人的眼光,肯定跟咱们不一样,人家或许是越秃越美,女人看见了越稀罕!”因这个话儿,有人立刻说笑道:“王观察,你这个模样过去了,肯定能吃香,这几年你头发是愈来愈少了!”王观察摸着脑袋道:“秋冬换季哪个不掉?就连人家关菩萨,还需要锦囊护须呢,也没见哪个塑像的时候,给他老人家塑上个锦囊。”
还有人提起来肖潜道:“这几年肖推官的官儿是愈做愈大,脑门也跟着见大了,去了也必定招蕃女喜欢!”这时候肖潜正在吃酒,跟别人低声说话呢,听见旁边人在说他,倒也没恼,转过脸儿对众人笑一笑,立刻又继续说话去了。
因为肖潜不应答,众人一看没意思,转头又去说些别的。说到了蕃事,有几个似乎找到了发财的门路,说要去西边贩卖海货,还有说要倒腾皮毛的。因听旁边人告诉说,宋人一旦过去了,都要被捉去给剃成光秃,吓得那厮们急遮住了头顶,又赶紧罢了。
有人便问杨巍道:“你这次去,看他们有求和的意思么。”杨巍便道:“他们那厌恶打仗的人不少,这仗也打得他们穷了。”
这话不假,这次杨巍跟随陈隆往来奔波,已经看出来一些眉目:虽则是元昊、张元力主要打,而且他们也两次得胜,然而自从开战以来,夏人的货物宋人不收,周边其他的小国,又都吃不下那么多,而且驮马牲畜、皮毛毡毯、青盐、苁蓉这些东西,辽国、吐蕃等其他地方,也都有货。
那些人巴不得要赚宋人的钱,宋、夏两边互市一停,不少其他地方的人,立刻就争着来联络买卖,何必非要他夏国的。
夏人的东西卖不出去,许多货物堆积如山,都砸在手里。绫罗、香茶、瓷器、香药、漆器之类夏人需要的物品,却只有宋人有这个货。交易得少了,免不了价格愈来愈贵,平民百姓手里没钱,这日子比起之前是穷了又穷,早打得腻了。
而且非但是乡村野老、市井细民已经厌战,依杨巍看时,虽然元昊对范仲淹《答元昊书》不屑一顾,然而天都山野利遇乞那里,好像并不是这么看,似乎对这信很有些心动。
眼看着月亮已至中天,在冬夜里面尤其显亮。肖推官还有另几个人,正在议论沂州的疫情。按照他们的说法,沂州的疫情愈来愈炽,沂州城内,不少家商贾已开始罢*市。赚不到钱,街上多出来不少的乞丐,已经在沿街乞讨了。据说已有人发动起流民,抢过好几次富户了。
照这个样子继续下去,弄不好沂州就得乱。
正说着间,因为突然有紧急军情,宴席未完,唐巡检提前就走了。眼见得时间已经不早了,宾客也就渐渐的散了。至此时只剩下杨巍、肖潜、刘祎这三个。肖推官顾不得天晚了,仍拉着杨巍一个劲劝酒,若不吃时,便是他杨巍看不起兄弟。杨巍因今夜吃得太多,十分推辞,刘祎亦帮忙劝阻道:“肖师兄你快罢了吧,回去太晚了,家里面女眷也要担心。”
肖潜不管他这话,只顾拉住杨巍灌,口里面劝道:“咱们不容易聚在一块,这么多年的交情了,反不如他们亲厚么?多吃几杯又能怎样?何来你婆婆妈妈的,直扫人性!”
既然是肖潜这么说,刘祎也就不再劝。刘祎这头不劝了便罢,因为肖推官迟迟不回,他家的娘子着急了,大晚上打发人来催他了。肖潜因为娘子找人来催他,觉得伤了他的面子,趁着酒醉,发了通火儿,声称要回家休了老婆。杨、刘两个见状不好,急忙便劝,说不得当夜闹哄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