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昨夜散的迟了,第二天肖潜起来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中天了。突然间外面议论纷纷,都在传沂州王伦之事,说这个厮数日前杀了巡检朱进,已占据沂州起事了。现如今非但是唐巡检连夜率人马赶过去平叛,早上的时候,连杨巍也一并被调走了。
听见这个,肖潜心里面突然一紧:好在当初没有听了他们的话,去了沂州。倘若那时候真去了,到现在是生是死还不知呢,这件事想起来就有些令人后怕。
沂州与密州之间的距离,说远也不远,因此上沂州突然出了这事,密州这边合城上下,也都跟着人心惶惶。密州属挨着沂州近的镇甸,害怕能被乱兵波及,都争先恐后搬来城里投亲靠友。有不少人亲友故旧在沂州的,得知这事儿心中焦急,着急忙慌得打听消息。
肖潜这厮,他也有亲弟在沂州,得知这事他也着急,也慌忙打听。然而如今这个情势,给钱再多,谁肯出去替他打听?谁不知命比钱贵呢。
因有战乱,流民太多,城里面滋事闹乱的不计其数。武将多数已去平叛了,密州成剩下的多是些文官。上面有令,众官必须逐一排查进来的流民,严禁众人聚集械斗,更防有沂州那边的奸细,趁着这乱混入城来。
因人手不够,这几日肖潜也被调过去借用,管问那些进城的流民,以及街头械斗的事儿。对肖推官来说,流民都穷得叮当响,在他们身上赚不着银子。
管械斗械斗的这个差事,油水倒不少:一来因为沂州乱了,城中进来了大批的流民,搞得人心惶惶的,商贾立刻趁机哄抬粮价,城中的粮价不断攀高。市井百姓为了买粮,经常跟他们打起来。只要给上面留足了银子,这些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也就也不太管。
还有些穷汉身上没钱,为了吃饭,也开始三五个人聚集成堆儿,破开路边店家的门窗,钻进去劫掠、抢夺的。对这些上面却不敢放松,只要碰上了立刻就捉。
肖潜带着几十个土兵,到处捉人。牢里一下子就塞得满了,关不过来,到后来干脆就使钱就放。才几天密州就变成了另一幅模样,谁能料到。
这一日肖潜出来得早了,身上穿着一件便衣,坐在茶坊里喝茶等人。眼见周围无人的时候,从门外溜进来一个汉子,手里面提个一个麻包,鬼鬼祟祟凑过来道:“官人面熟,要好货不?俺这里有几件上好的衣服,三百文一件就能卖!”
说话的工夫儿,那人从麻包里掏出来衣服,有青缎灰鼠的皮袄,有葱绿盘金的锦裙,还有白纱的褙子,肖推官看着东西道:“都是些新的没穿的,怎么你卖得这么便宜?是真的么?从哪儿来的?”
那人立刻得意了道:“官人不知:俺兄弟几个人做买卖,他们去收,我出来卖!东西全都是正经货!假的包赔!”
肖推官道:“照这么说,我要一件缂丝银鼠袄,你那里有么?”那人犹豫了一番后,遂近来附耳低声道:“其实不瞒官人说,俺们的东西,是从王家店铺子里弄来的。他们家遭了一次抢,已经把门、窗都订上了,不太好弄了。你先付点钱预定上,等俺们下次得手了再说。保准下一次不失信!这几件没有要的么?”
肖推官道:“一会儿有几个兄弟来找我,你略等等,他们兴许要你的货。”听见这话,那人立刻欣喜了道:“怪不得我今天出门的时候,碰着个喜鹊在头顶上叫呢!果然碰上个有缘分的!”
肖推官道:“我看你面生,也是密州本地人么?还是从沂州刚过来的?”那人便道:“俺们前几日从沂州过来,密州这也有几个兄弟。要不是他几个陷在牢里,需要俺花钱去救赎,这样的好货,谁舍得这么便宜给你!”
正说着呢,十几个土兵突然进来,卖货了见了以为要拿他,撒腿要逃,立刻被众人给摁住了。肖推官提起来麻包道:“把这人给我带回去锁了,前日王家失窃的案子,如今破了,还有这自投罗网的,什么世道!”因为被拿,那人白睁着一双眼,可怜巴巴地跟众人走了。
下午又开始料理械斗。城南那边才料理完,忽听说城西又乱起来,肖潜急忙率领几十个土兵,又赶去城西。城西这边,闹乱的是一伙沂州的流民,这班人仗着自己是见过大世面的,十分不把这几个差役、土兵放在眼里,惹急了他们,索性连差役一块都打。
众人手上都是锄头、铁锹、木棒、铁铲,擀面杖也有,烧火钳也有,还有些拿砖瓦、泥块的。才过了元旦,天气仍冷。其中的一方为壮胆气,以及区分自己人,故意赤膊,冻得鼻子都有些通红,从口里哈出来一些白气。
眼看着两边已经排成了阵势,对垒起来,有几个已经摆出来擂台上打擂的架势,两只脚跳跳跃跃的,只等着冲锋。
看见不好,远远地土兵朝他们喝了一声,谁去听他?众人索性就开始冲锋了。眼看着阵线已经推至近前,前面人速度忽然一滞,后面的着急往前面来,登时双方都挤在一处。众人围成了一个大圈,两边都打得直不起腰来。
渐渐地圆圈松散开,离开这圈,有不少在捉对厮杀了。有人将手中的木棒举过头顶,逮着一个就开始追,指望朝那厮的脑袋上来一下。有一个倒在地上抱着头的,旁边有一个去踢他头,因站立不稳,踢出去自己反而倒了。有两个人追着一个打的,也有双方全都倒在地上,滚在一块厮打的。
有人忙得不得了,来回得跑,不知道该帮哪一拨的。有人跪在一个抱头的旁边,把两个拳头打铁抡锤也似砸在那人的脊梁上。有两个人转圈拉磨也似得奔跑,两个人谁也打不着谁。还有人因为没找着对手,在战场上四处溜达着逛的。
就这么场战斗,赤膊的那方,还有个穿着蓝袍的人,在忙着到处指挥呢,不断传来大声道:“早跟你说过要记得踢裆!”“打他,两边合围!”“堵住那厮,别让那泥鳅插空跑了!”
眼看已打得差不多了,蓝袍的这边指挥得当,已占了上风,他们这头站着的人多。另一边就剩下些蜷在地上抱着头的了。肖潜将土兵排成个半圆,都拉个满弓,喝令停手。
到这个时候,众人才想起来还有土兵,然而人马已经疲惫,没办法再战,不得已只好缴械降了。肖潜命土兵将众人全都捉来,等回去了,一人给四十杀威棒,然后待审。闹这么大乱,这一回没钱都别指望出来。方才穿蓝袍指挥战斗的那个,数他喊得最响亮,钱得多要,不能白当了这个元帅。
过不多时,众土兵已经将这班闹乱的都捆缚好了,用索子将他们串起来,押着回去。那厮们依次经过肖潜的旁边,一个个垂头丧气的。正在看时,才刚穿蓝袍指挥战场的那厮,正从肖潜的身边走过,看见了肖潜,突然叫了一声道:“这个不是我哥哥么。”
肖潜听见了这个话,急忙看时,却见那厮不是别人,正是肖潜的亲弟肖并。这厮如今改了模样,不但学别人留起了胡须,头发也一块染成个赤色,乱糟糟蓬头鬼也似的挡一只眼,
乍一见时不大敢认。
此时兄弟两个已相见了,众人看在肖推官面上,这回打架的这帮人,也就不关入大牢了。再加上眼乖的一求情,众人登时就被放了。既然被免去了牢狱之灾,两边打的也和好了,就都尊肖并为哥哥,赶着来拜。肖并为感众人求情的恩,当场拉住土兵一块,说要去请酒,说不得战场又颠倒成了结拜地。
说话起来,原来这两班打的人马,一边是以肖并为首的沂州人,另一边倒是密州本地的,是城里泼皮朱飞的伴当。两家因为有一块地,是先前密州本地的卖菜佣,聚在一块卖菜的地方。
如今沂州人过来了,也开始贩菜讨生活,为招徕人,沂州这边卖菜的价格,比本地人卖的便宜不少,因此得罪了密州的人,要赶这些沂州贩菜的。沂州人因为不肯走,众人凑钱雇了肖并,因此才闹出来这场仗打。
朱飞因为一跤摔倒,头顶被别人打出血来,不得已顶门上用布绷扎缚了数圈,在人丛里面陪着个笑脸儿,一口一个“推官哥哥”的叫。肖潜遂就说他道:“在咱们密州,欺行霸市的勾当,不能再做。”听见这话,朱飞立刻回他道:“自然,自然,既然推官哥哥都发话了,便给小人十个脑袋,也不敢了。”
肖潜又骂肖并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夯货!你来了密州,不先去找我,反倒与前辈们打将起来。若不是大家看我的面上,你的性命还要不要!”
因肖潜骂,朱飞反过来劝他道:“这一回是小人们有眼无主有错在先,不知道二郎是推官的兄弟。若早知道了,情愿把位置让与二郎。”听见这话,肖潜拉着肖并一块儿,又急忙推辞。今日因为有肖潜说合,酒席上又重新议了价,两家满意。